十一(第3/4页)

我听沁珠说到这里,便很想看看她的日记,当我向她请求时,她毫不勉强地答应了,并且替我翻了出来。我见那上面写着:

十一月五日  这是怎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遭遇呢?——在今夜风刮得那样凶猛,好像饿极了的老虎,张着巨大的口,要把从它面前经过的生物都吞到肚子里去。同时雪片像扯絮般地落着。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夜。人们早都钻在温软的被褥中寻他们甜美的梦去了。而谁相信,在一所古庙似的荒斋中,还有一个飘泊而伤心的女儿,正在演一出表面欢喜,骨子里悲愁的戏剧呢!

曹今夜的化装,起初真使我震惊。回想他平日的举动,就有点使人不可测,原来他却是一个英雄!他那两撇富有尊严意味的假须,衬着他那两道浓重的剑眉和那一身威武慑人的军装,使我不知不觉联想到拿破仑。——当然谁提到这位历史上的人物,不但觉得他是一个出没枪林弹雨中的英雄,同时还觉得他是一个多情的风流角色呢!曹实际上自然比不上拿破仑,但是今夜我却觉得他全身包含的是儿女英雄杂糅着的气概。可是我自己又是谁呢?约瑟芬吗,不,我不但没有她那种倾国倾城的容貌;同时我也不能像她那样死心塌地地在她情人的温情中生活着。当他请求我允许他做将来的伴侣时,在那俄顷间,我真不明白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我一颗伤损的心流着血,可是我更须在那旧创痕上加上新的刀伤。这对于我自己是太残酷了,然而我又没有明白叫他绝望的勇气。当然我对于他绝不能说一点爱情都没有,有时我还真实心实意的爱恋着他,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种的爱情,老像是有多种的色彩,好似是从报恩等等换了出来的,因此有的时候要失掉它伟大的魔力,很清楚地看见爱神的后面,藏着种种的不和谐。——这些不和谐,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我太野心,我不愿和一个已经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的人结合。还有一部分是我处女洁白的心,也已印上了一层浓厚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时间所能使它淡退或消灭的;因此无论以后再加上何种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迹。换句话说,我是时时回顾着以往,又怎能对眼前深入呢?唉,天呵!我这一生究竟应走哪一条路?这个问题可真太复杂了!我似乎是需要热闹的生活;但我又似乎觉得对于这个需要热阔的可怜更觉伤心。那么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吧,贤妻良母也是很不错的,无奈我的心,又深感着这种生活是不能片刻忍受的。

唉,想起素文屡次警戒我“不要害人”的一句话,我也着实觉得可怕。不过上帝是明白这种的情形,正是我想避免的。而终于不能避免,是谁的罪呵?在我却只能怪上帝赋与我的个性太顽强了!我不能做一个只为别人而生活的赘疣;我是尊重“自我”的,哪一天要是失掉“自我”,便无异失掉我的生命。——曹,他也太怪了。他为什么一定要缠住我呢?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给任何人幸福,因为我本身就是个不幸的生物,不幸的人所能影响于别人的,恐怕也只有不幸罢了!想到这里,我只有放下笔向天默祝;我虔诚地希望他,等他事完回来的时候,已经变了一个人就好了!

我看完沁珠昨夜的日记,我的心也在涌起复杂的情调,我不知道怎样对她开口。当她把日记接过去,却对我凄然苦笑道:“这不像一出悲剧的描写吗……也就是所谓的人生呢!”

“是的!”我只勉强说了这两个字,而我的热情悲绪几乎捣碎了我方寸的灵台,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黯然地说道:“朋友!好好的扎挣吧,来到世界的舞台上,命定了要演悲剧的角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但如能操纵这悲剧的戏文如自己的意思,也就聊可自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