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2/11页)
在那时候,无线电台天线还没有建,俯瞰斯利那加的街道和湖泊的仍然是商羯罗查尔雅的神庙,它坐落在土黄色的山上,像个小小的黑色水泡。在那时候,湖畔还没有军营,狭窄的山间公路上也不会挤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成长龙的经过伪装的卡车和吉普,也没有士兵埋伏在巴拉穆拉和古尔马格往前的山头后面。在那时候,拍摄桥梁照片的旅客也不会被当作间谍给枪毙。尽管春天来临,万象更新,但除了湖面上多了一些英国人的居住船之外,整个山谷自从莫卧儿帝国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外公的眼睛——那也像他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以不同的眼光观察着一切……他的鼻子有点发起痒来。
我来点明一下我外公眼光所以会发生变化的秘密吧:他离家外出了五年,五个春天。(跪垫碰巧有个褶皱,让那簇泥土跑了进去,尽管这簇土至关重要,但实质上,它仅仅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他回来了,观察一切都换上了见过世面的旅客的眼光。他注意到的不是巨大的齿状山峰环绕着小山谷的美丽景色,而是地域如此狭窄,地平线就近在眼前。回来后他觉得与外界如此隔绝,他很是难过。他也感到——莫名其妙地——故乡对他手持听诊器学成归来并不欢迎。在冬季冰雪的覆盖下,它原先冷冷地保持中立,如今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糟。
在山谷隔着跪垫对准他鼻子猛击一拳的那天早晨,他一直愚蠢地试图假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因此四点一刻时,他在刺骨的寒气中起床,按照规定的方式沐浴,穿上衣服,戴上他父亲的羔皮帽子。然后他把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拿到暗暗的老房子前面的湖畔小花园里,在那里一簇土上展开了。他脚下的地皮踩上去软软的,很容易使人上当,这同时使他既没有把握,又失去警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他双手像本书一样合拢在面前诵念“开端”,这使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但却使他更觉得不安——“……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但这时候海德堡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这里出现了英格丽,她短短一段时间曾经属于他,看着他朝向麦加的方向鹦鹉学舌似的祈祷,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神情;这里还有他们的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奥斯卡和伊尔瑟·卢宾,他们以自己的反意识形态嘲讽他的祈祷——“……至仁至慈大慈大悲的主,报应日的主!……”——海德堡,在那个地方,他除了学习医学和政治以外,还听说了印度——就像镭似的——是被欧洲人“发现”的。就连奥斯卡对伽马也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他们的这种观点最后使阿达姆·阿齐兹同他的朋友分了手,他们深信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先塑造出来的产物——“……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就这样,尽管他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还是在这里试图将自己和从前的自我重新连成一体,这个从前的自我毫不理睬他们的影响,但是知道它本应知道的一切,例如关于服从,关于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按照往日回忆的指引,双手朝上抖动,大拇指塞住耳朵,其他几根手指张得开开的,跪倒在地——“……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可是这没有用,他陷入了一个奇怪的中间地带,那就是在信与不信的两难状态中,这毕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把戏——“……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我的外公把前额朝地上磕去。他往前磕,盖着跪垫的土地像是鼓起了朝他迎来,这便发生了那簇土的事情。这既是山谷和真主,又是伊尔瑟、奥斯卡、英格丽、海德堡的指责,在这一时刻,重重地砸在他鼻尖上。三滴血流了下来。既有“红宝石”又有“钻石”。我的外公往后竖直身子,做出了决定。他站了起来,卷起了“雪茄烟”,朝湖面望去。他永远给卡在那个中间地带,他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始终处在一种彷徨犹豫的状态之中,这就是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