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第3/11页)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的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做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点二英尺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