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10页)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一染上,就难戒。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阳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根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那些嚼舌根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屁。”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他不说话,望着满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鸡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妈怕报应。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强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枪打炮,日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鸡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牛旦说。

“你找不着。”

又是这个鸳鸯枕。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从前线撤退的国民党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代写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日本婆说‘早安’就是‘王八蛋’,那日本婆见谁都跟人说‘王八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日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