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6页)

十几年过去后,常青青再也不用改造了,成了工厂的干部,苏惠也熬了过来,成了球队的教练,她第一次来工厂看常青青的时候,两姐妹高兴得抱着直哭。

她说到这里,好像终于从那个既理想又动荡,既单纯也险恶的岁月里找回了一点幸福,她从厨房门后扯出一块手帕,把我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你还真把碗给洗完了……你看你,要么,你以后就做我的儿子吧。”

我立刻振作精神,喊了一声:“妈!”

她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卧室找什么东西,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出来了,带着一点遗憾:“本来想找点礼物送给你,结果发现好东西都在北京放着,没有带过来呢。怎么办?怎么办?”

“白捡一个妈,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她笑得越发痛快了,她说:“你这么会说话……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好亲切的,好像就知道你迟早会来,这样吧,等下还有好多叔叔阿姨都要过来,你都一个个认认。”

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些不相干的功课,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傍晚的时候,果真来了五六个老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精神矍铄,充满骄傲,对现状异常地满意。他们每个人都在夸我长得又帅又上进,我也一个劲地恭维他们在这里活出了好气色。言谈中他们经常夸一下桂海,十块钱买的艳丽盆栽啦,遇到农民新捕捞的老板鱼啦,免不了又要指责一下北京,空气差啊,交通挤啊,房价高啊,人情冷漠啊,然后大家又开始各聊各的,偶尔两个人会交头接耳,大概是偷偷交流下自己亲人队伍的发展情况之类。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们能够停止高谈阔论,那就是晚间新闻的开头部分,“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领导考察北部湾开发”,“桂临跨海大桥开工建设”,“越南经贸部长考察我市新兴科技园”,他们凝神屏气,异常专注地看着这些新闻,有人想评论一两句,也会招来其他人“嘘”的一声,直到电视里出现领导和海天集团董事长握手的照片,他们突然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然后整齐划一地鼓掌,就好像已经排练过千百遍,在心里期待了千百年那样……我从未见过我爸爸这样开心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桂海的最大收获变成了常青青,我几乎本能地管她叫妈,我给她做饭,我们一起去小市场买菜,辨认各种各样的鱼,我们聊天,我尽量把话题控制在六七十年代,聊那个时代我知道的人物,各种运动,还有我的母亲。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母亲总在做各种各样的腌制品,我的床下,总有几块木板放着等待长霉的豆腐,她做豆腐乳、各种豆瓣酱、腊八豆、泡菜、咸鱼,她永远在不厌其烦地从菜市场,从农村亲戚那里搜寻各种各样的原料,她用巨型的木盆剁红辣椒,伤心的时候她更喜欢做这些事情,你都搞不清她是为何而流泪。常青青觉得这些事情好难,她在运动场耗尽了所有的青春,从来无缘享受自制的美味,食物,仅仅是一种理想的供给品而已,并非是食物本身。想起常青青说的以前那些事情,我更乐意于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有什么不妥吗?仔细想想,这样挺好,有精神寄托,有物质追求,有只有央视镜头里才会出现的银色幸福,和安详从容的红叶季节。我之所以和她安心待在一起,不只是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始喜欢她,而且我知道我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明天,海天集团的“夏日感恩”聚会就要开始了,在那里,集团的所有员工和领导,还有她这样加入不久的新成员都将欢聚一堂。为了证明我肯定将在那里度过热情而迷人的一个夜晚,她从电视柜底下翻出一张DVD,那是海天集团春季感恩会的剪辑,奢华的五星级饭店,满满地摆满了两百多桌酒席,巨型的水晶吊灯照耀着无数中老年人幸福而专注的面孔,充满了煽动性的领导讲话,然后是文艺表演,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露肩的晚礼服款款上台,她转过脸来,略卷的头发从眉梢划过,在她微微一笑的同时,我立刻认出了她——“下面有请集团青年歌手李小芹为大家演唱《烛光里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