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5/16页)
我还要认真对待我的床铺,杀死里面所有的螨虫,注意节气的变化,被套和床单再麻烦也得搭根长绳子暴晒,还有枕套,至少得一星期换一次,尤其早上起来要记得叠被子,这是一整天秩序的开始,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可以加强一天生活的严整度。当然还有工作,我检讨自己长期以来“唯结果论”是错误的,只关心那些小下属的工作成果,从而忽略了他们的成长和人品。王宏对我忠心耿耿,但他不爱读书,以后不可能成为我的得力助手;苏雪梅聪慧勤奋,但心志非常高,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现在主要稿件都依赖于她,将来可能是场灾难,我敢肯定她会突然离开公司,不给我任何缓冲期。到时候是我来承担后果,得由一己之力去保证杂志的品质如一,我会牺牲掉我挣外快的时间,牺牲掉我的生活,吕晓薇的郊游时间,和冯大卫的打球时间……我需要防患于未然,和苏雪梅建立好情感上的勾连,给王宏一些更具挑战性的课题,让他得到锻炼。
我回到了八里庄,眼下这座城市,已经具有了一种灰蒙蒙类似老鼠毛的颜色,还不清楚那种颜色从何而来。黄昏的居民区已经看不见晚霞,即使从最高的楼顶往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片混沌的晨雾,太阳如被彻底打散的蛋黄,被稀释在一片褐色的浓浆之中。我刚刚在别处生活过,内心像贻贝一样开了个小小的裂缝,咸涩的海水和一些清澈而晶莹的沙子一起灌了进来,海水退却,我逐渐干燥,走在了一条泥肠似的大街上——泥肠是我所见过最可悲的食物,用植物淀粉和动物淀粉共同搅拌而成,里面根本吃不出任何胶质的脂肪和纤维状的蛋白。当我回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肖阿姨正在欣赏一辆绿色清洁手推车,在将那个用砖块砌成的垃圾站清理干净,垃圾站里的堆积物被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一铲铲地挖开,与其说是挖开,不如说是挖开里面的气味。丢弃的芹菜、包子里的韭菜、腐烂的螃蟹、被油浸透的塑料袋、裹着鱼骨头的报纸……这些气味随着中年人的劳动一层层被剥开,飘扬在空中。它们注定得是一些无主的气味,榆树和冬青都无法终结它们,人类制造它们的同时,还是无法终结它们。
肖阿姨仍然在这堆气味中燃烧她的烟卷,此刻她嘴里的味道应该相当醇厚:“师傅,你铲完不能找水冲冲底下吗?还是有臭味啊。”
清洁工露出诡异的笑容:“等新的垃圾堆上去,就闻不到了。”
我扯开了卧室的窗帘,然后把纱窗也拉开了,一团灰尘从纱窗格子的各个缝隙中腾空而起,它们只做垂直运动,就像漂浮在水杯中一样,没有任何气流去干扰它们。我一阵厌烦之下,干脆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扯下窗帘,扯下我的床单、被套和枕套,它们带着水滴和污渍躺在卫生间里,等待挨个进入涡轮洗衣机。然后我开始用一块大抹布擦洗所有家具的表面,还抓着一瓶有着刺鼻气味的去油剂,它里面含有一种能马上让皮肤刺痛的强酸,所有那些结成疙瘩,以及凝固成坚固薄膜状的东西,我都用它来解决问题。
我汗流浃背地战斗了两个小时之后,鼻腔和肺里都像被灌满了金属的粉尘。房间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从床头柜的下面我打扫出一只白色的绒线手套,那是上一个冬天她找不到的东西,我盯着这纤秀又破落的饰物,将它在卫生间地上拍干净灰尘,扔进垃圾袋里。
然后,我本能地拨通了冯大卫的电话。
他继续留在办公室里,躲避晚高峰东三环的拥堵。现在,大卫的办公室已经不再和员工的连为一体,他在靠东头的落地窗边砌出了一个空间,大概只有十来平米,除了写字台、书柜和沙发,这里唯一令人瞩目的东西是挂上了三个动物标本:一只印尼的红翼果蝠,这个巨大的翼手目动物被两只尖钉继续保持着俯览黑夜的模样;一只是四川麝鹿的头部,它的眼睛还是保持着水分的晶体,让人怀疑那是不是被玻璃球取代了;最后一个看起来是某个灵长目动物的手臂,只比普通签字笔粗一点点,看见它我就想起那个恐怖的传说。“印尼的眼镜猴,从天津海关合法进口的。”冯大卫说,他给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