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2/15页)
“你大学时候,我也从未见过你,我知道你必定毕业,工作,恋爱,结婚,你必定进入国家机关,必定快乐又健康。”
“然后我也上大学了,在师大音乐系那个破地方,我17岁,好引人注目,到处都感觉别人在盯着我看,老师都说,哪里来了个这么精致的娃娃啊。我觉得那里没有一个人能够配得上我,我一直没有恋爱,然后我想象我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我也想到过你,我想到你小时候那种明亮又野蛮的眼神,我想如果你长到一米八高,你搂着我走,我会多么骄傲啊。”
“我只好委曲求全地爱上别人,哎——”
她狠狠掐了我一把:“该死的,你睡着了吗?”
我说我没有呢:“我想起来了,你来了。”
“是啊,那一次全省电视歌手大奖赛,我是处心积虑地来找你,其实我可以找刘河清老师帮忙的,他每年都是评委,找你一个破记者有什么用呢。但我就是想找你,没有想到你这个混蛋先让我准备三千块钱去打点——买那么多香烟。”
我说:“我没有占你一分钱便宜的,我本来想你也得感谢我,后来,我发现你我如此熟悉,我就赦免了你。”
“就算你有点良心吧,你果真变帅了,还不是那么野蛮了,我很高兴呢。”
“比赛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看着你唱,你却表现得像个贼一样,那么多人,你还不认真听,还在东张西望。我说你是在找美女吧,你说你不是,你是看你的同行有几个人在这里……喂,你别睡啊,你记得我唱的什么歌吗。”
“《望月》。”
“对的,我只得了第四名,我没有入围,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因为我认定,我有了你……”
我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我快结婚了。”
“那关我什么事啊,你后来对我挺好的,你以为我没有入围不高兴了,你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我高兴,去哪里都行。你还记得不,我们一起去看了我的三个同学,省交通厅一个,林学院一个,还有树木岭的那个。”
我说:“是的,许静!”
“我们一起在森林小屋吃的晚饭呢,然后你说你回报社值夜班,你就想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你得上班,但你永远不明白我多么舍不得你,我想抱着你的后背,一直坐在摩托车上,随便你带我去哪里,然而你要上什么鬼班,编什么大样。”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淌了出来,在这个夜晚点燃无数思绪的花火,唉,我是真的记得呢,后来的事情就像录像带一样,无论我什么时候拿出来,我都可以精确到每分每秒。我送了这个晚饭后一直发呆的女孩去了火车站,在充满霉味和汗味的售票大厅里,我用记者证抢下了去西阳市的最后一张坐票,然后像勋章一样,从无边际的学生和民工模样排队者中举起,远远地朝向她,我踮起脚尖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这可悲的职业在那个年代让我骄傲。
我的骄傲似乎永远与她无关,她呆立着像一根木头一样,眼睛根本没有望向我,直到我穿越重重人海,走到她的身边。
那一瞬间她失魂落魄,无法阻挡这告别的发生,除了比赛,她也许再也没有借口来找我,抢到火车票的我如同一个胜利者一样,要将她押解回乡。那破败拥挤的候车室,那两百瓦的三十多个大型白炽灯,那弥漫的烟雾和咳嗽,摆满行李和疲惫双腿的长椅,成为我们最后的告别之处。
我们绕过密密麻麻的编织袋行李大包,脱下的臭鞋,来不及收走的矿泉水瓶子,我紧张不安地带着她穿过我们最后的障碍,我一边看表一边安慰她:你明年可以继续来博一次,我们提早点打点。一趟列车进站了,一个穿着蓝衣,带着红袖章的女人用高音喇叭在大吼着:“各位旅客注意秩序,不要拥挤。”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令人厌恶。当她看见拥挤的队伍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小孩,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的时候,就赶紧扔下高音喇叭过去帮忙,这时候她又显得不是那么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