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第4/10页)
我把手探进棺木,用手背在她右侧的脸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忍受。
我知道,对叶哥叶嫂,没什么采访可言,没法儿问,问什么呢?我也不想试图劝谁别难过。
他们允许我们在旁边陪伴就够了。烧火做饭时,我帮着填点柴。有时候机器开着,很长时间也没人说话,只是柴火噼啪的声音,火苗的蓝尖飘过人的脸,热一阵,冷一阵。叶哥叶嫂要是想说话了,我们就听着,有时候两口子商量以后怎么盖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样子。有时候又沉默着,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号就度过去。
过两天他们帮邻居打蒜薹,邻家的女人遇难了,只剩父子俩,孩子十二岁,叫文超。杨柳坪村八十八户人家,遇难二十二人。不同于群居的北方农村,山村里住的人少而分散,路远,主要靠家族和血亲的纽带,能来的都来了,十几个人。
文超穿件圆领小红衫,裤头膝盖上钉着小熊,不爱说话。
我问他怎么不去山下学校过儿童节。
他说不想去。
边上他姨说:“他不想下山,别人都去,就他不去,说也不听。”
我说:“舍不得你爸吗?”
他哭了,拿袖子掩着眼。我不再问,搂他肩膀摇一摇。
打完蒜薹,女人们张罗着吃饭,叶哥戴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黄色矿工安全帽,前沿磕破了,从废墟里头几块水泥底下扒拉腊肉,很满意的样子:“嗯,这个没偷走。”
大伙用石头垒了个灶,找点柴火,拿石片把腊肉外面的灰刮掉,放在锅里煮。水热了,再捞出来,用刷子吃力地擦着肉外头熏的黑焦色,擦完成了蜡黄。我负责切肉,一刀下去,热气直往上蹿,大厚肉片子,透明的油“滋”一声。
叶嫂扭头喊:“你去地里找找有没有土豆。”
男人挖了十几颗回来,滚刀切大块,煮,炒。
居然还从哪家塌了的梁底下找出一塑料壶玉米酒来,大伙有了一点兴致。
把废墟清一清,露天摆了三张矮桌子,天已经擦黑,村里人舍不得点火,借着麻蓝的天上一点晶明的星光挤着坐,狗在膝盖底下蹭来蹭去,不扔东西给它,它就拿嘴拱你腰一下,往后一坐,眼巴巴望着。叶哥一边扔点肉皮一边笑:“它好久没见着人了。”
陈威得拍这段,几米之外盯着机器。
村里人不觉得我们是来工作的,那个机器他们看惯了,就像他们的铁锹一样,直对着镜头招呼他“来吃嘛。”
陈威坐在机器后面的石头上,扬扬手里的烟:“我抽完这根。”
我坐在桌上,文超的小叔是个年轻人,举起了小酒盅:“地震之后第一次这么多人见面,算个团圆酒,来。”
这一杯下去,我的胃里像着了火一样。
文超的小叔叫志全,他的女儿也在县城上小学。
我们跟他一块去挑水,路上遇到一个不认识的村里人,跟他打招呼,“嗳”一声,男人之间那种口气。
那人偏过头对我说:“是他把我儿子从土里拽出来的。”志全听了却脸色一黯,不说话,走着走着,拿树枝抽了一下路边的石头。
晚上火堆边上我们才谈这事。
他说:"我爱人就是怪我这事,我原来是军人,她知道如果我路上没耽误,去了一定能救出我女儿。”
我想说他已经尽力了,这是无能为力的事。但觉得这话没有意义,他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四川人说“火落在脚背上”,这个痛别人明白不了,烙着他,折磨着他,没办法了,喃喃自语一样说出来。他说最难受的就是觉得孩子不会怪他,“她如果活着,要是写作文,肯定会写《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