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实自有万钧之力(第3/10页)
地震那天,他家附近四面山摇晃不停,地里干活的女人以为山神发怒,跪下来转圈向四面祈祷。叶哥一个大跳出屋,跃到土豆地里,片刻恍惚后,大叫一声,撒腿往山底下跑。山底下就是县城,曲山小学在城里,儿子在上课。路已经断了,房子一样高的石头在路上堵着,路边的陡崖上都是树和灌木,叶哥从崖上往下连跑带跳,“像疯了一样”,二十多分钟到了县城旧城边上。县城被王家岩和景家岩两座山夹着,最窄的地方只有一公里,路已被埋,巨石下露出压成片的出租车前盖。只有从崖边往上运人,人们正接力把伤者传出来。
他可以回头再找别的路去学校,但犹豫了一下,他伸手接住了递过来的一个伤者。
我是一个外来的人,听他说完,除了陪他们站着,一起去捡一只锅,或者往灶底下塞一把柴火,没有别的办法。
叶哥叶嫂把房子前头的荒地铲平,拿废墟里的碎水泥块把四边垫上,怕雨水进来,帐篷还没到,就找了块破烂的彩条布,搭在门口的梨树上,把房子里的床垫拖出来,放在里头。细雨纷纷,越下越密,落在人头上。我问过叶哥怎么不在灾民安置点等一等再回来,他说:“不要紧,那么多残疾人,我们好手好脚的,能把自己的家建起来。”
他搬了两块石头,找了只铁锅,把蓄水池前两天残留的一点雨水烧开,泡了碗方便面,没有拆调料袋,红色塑料袋子转着圈漂在面上。
他们俩坐在一杆木头上吃,一边跟我说话。叶嫂差不多四十岁了,她说,将来还要生一个我那样的儿子,我一定好好地养育他。
叶哥补了一句:“就像对第一个一样。”
我听见背后有呜咽声,回头看是编导罗陈,他跟他俩差不多大,也有一个儿子。
我们在山上住了下来。陈威搭了帐篷,没自来水没电,也没有手机信号。每天走一段山路,用小碗从一口快干涸的山泉眼舀点水,倒在桶里拎回去,顺便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给台里打电话。草姐姐负责片子的后期,第一天拍的东西传回去,她说领导觉得这段还是有些灰色,先不播了。
领导这么想也很正常,不过生活会自己长出来的。
“那你们要拍什么主题啊?”草姐姐问。
我说:“不知道。”
以前我害怕“不知道”这三个字,做节目前,没有一个策划案、一个主题方向,我就本能的不安。可这次我觉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怎么办?”草姐姐得负责播出,“要不要找找镇里和村委会,做点全景式的采访?”
我挺奇怪地想起一件无关的事,铁凝三十多岁的时候,见过一次冰心,冰心问她:“姑娘,成家了没有?”
“没有。”
“嗯,不要找,要等。”
后来,我们谁也没找,就等在原地。
晚上睡觉,山里静,静得不容易睡着。
知道死,和经历它,是不一样的。
二〇〇三年冬天,奶奶去世,家人没在电话里告诉我,只说病了。但我听到我妹的声音,大概也就明白了。回到家的时候,一屋子的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安慰。
等人少一点的时候,我想看她一眼。
移开棺木,她脸色如常,只不过闭着眼睛,就像我幼年时夜夜看着她的样子。从婴儿时我跟她睡,每晚她抚摸我背才能睡着,长大一点,晚上睡下我常常侧头看她,她被子上盖一个深灰大褂,枕头上铺一只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脸偎过去,手帕上是洗净后在炉边烤干的肥皂味儿。她的嘴微微地张着,我听她呼吸,有一会儿害怕了,觉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轻轻拿手摸一下她的脸,暖和的,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么办,自己哭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