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夜路十五里(第3/4页)
现在,普遍的亲密降临了,可是,他和她的亲密去了哪里呢?它不在酒筵中,也不在篝火边,它只在十五里夜路的马背上,幽微而尖利,疏离而偏僻,终于还是不足为外人道。在许多个刹那,他们看着对方,痛心而急迫,就像一桩要命的事情正在从眼前消失,但海域仍然是海域,战场仍然是战场,他们终究是声色未动,而那件要命的事情还在兀自向前,到了最后,它会将他们全都抛下。
果然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倏忽之间,青草变黄,尽数被收割,客栈门外的小路上已经遍布了落叶,每天清晨,窗玻璃上都挂满了霜花:是啊,离开的时刻到了,除非在这里待到第二年春天,不然,大雪一来,想要再离开就变成了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更何况,无论这家小客栈是多么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谁又能真正了断得了自己在客栈和草原之外的面目呢?如此,当开往火车站的长途客车出现在门前的小路上,离别便开始了:建材老板,设计总监,考古队员,就算喝酒装醉,就算故意睡过了上车时间,终是无济于事,一班错过了,下一班还会来,该走的总归要走,哪怕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打此地离开,我就要去挨骂,去吃药,去还债,愿意的,不愿意的,全都要扑面而来——为什么,这一辈子,我们紧赶慢赶,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目的地成为一个废人?
他也是、仍然是个废人。在临行前的几天,他照样每天清晨就出门,夜幕降临才回到小客栈,去了白桦林和早已收割的苜蓿地,也骑在马上绕着村庄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后背疼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比这疼痛更磨人的,却是某种在体内上下搅拌的不安和悔恨。他似乎必须要抓住什么东西,可还没等到伸出手去,那不安和悔恨就将他拽了回来。她的行装也早就收拾好了,硕大的背包就放在厅堂里,随时都可以背起来上车,但终于没有上车,在这剩余的几天里,全然不似往常,她竟是从早到晚都在哭,早晨洗漱的水龙头前,从幼儿园回来的小路上,甚至是后半夜和他遭逢的厅堂里,只要想哭,她就能哭出来,但是,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哭泣,似乎并不是因为悲伤。
在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里,他看见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终于退避回来,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心里却是一遍更比一遍急迫地问自己:“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看见他在来回游荡,却并未叫他一声,径自哭泣。她甚至在微笑里哭个不止,就像是一次功课和淘洗,她非要在这哭泣里才能重新做人。
最后一夜,他横竖睡不着,出了小客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越往前走,就越停不下来,直到他瞥见村庄和灯火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发现,无意中,他将自己带到了马背上度过的十五里夜路中,但是别停下,继续往前走,说不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的。突然,对面过来一个人影,竟然是她,她更早出发,于是便更早返回。两人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就一起折回,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她真的变了,重新做人之后,他已经认不出她来,她欢快地告诉他,她不走了,刚才,就在这条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撕掉了从前的账册、从业资格证和各种各样的打折卡。正说着,刚好有个电话打进来,她对着话筒喊:“是啊,我就是和男人在一起!”
他蓦地站住,看着她,竟至于哽咽,那让他心慌气短的机缘与周折,原本以为错过了,不曾料到,它还在。他想抱住她,她没有躲闪,站在原地,准备接受,可是要命的,他的后背剧烈地疼痛起来,更要命的,另一番电光石火在瞬间涌入了身体:疼痛一再反复,打针吃药已经近在咫尺;写不出一个字,出版社预支的稿酬要退还,而他早就将这笔钱花光了;看来只好去写电视剧,可是,他已经被影视公司骗了三次,真的还要再继续吗?天可怜见:就算跪地求饶,那茫茫旷野之外的阴影,还是从那些苟且的所在投射到了此时此地,即使在这十五里夜路上,他也没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他到底还是没有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