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刹车(第3/10页)
窗外是粉雾迷蒙的天空,微微传来孩子们的叫喊。汽车的喇叭声听起来就像毫无气力的病人在放屁,断断续续。
“多么天真,完全是哄小孩似的单调无味的工作。”青年歪着嘴角想着。喝了一口冷茶之后,口腔内又渐渐恢复了暖意,使他感到不快。
“稍微有点儿艺术,稍微有点儿良心……总之,有那么一点儿,老是感到不干不净啊。”
他明白不是“一点儿”的问题。那甜味儿还没有离开舌头。已经八年了,还没有忘记那种味道。毋宁说,随着年月的过去,追忆的甜味反而更浓了。
比起装饰卧室甘美梦幻的这种暖红色台灯,杉雄感到另有一种东西更甜蜜,像可口的酒心巧克力,那就是战争。正确地说,是战争的回忆。
没有比那更加甘美、更加感伤,那样更加浪漫和那样称心如意的时代了。战争是纯然的“抒情”的回忆。先吃甜的,后吃酸的,就会备感酸苦。战争结束以来,他的个人经历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喜的事。
杉雄想起战争末期军需工厂的生活。他离开东京帝大法学部首先进入中岛小泉飞机工厂,其后又应召到厚木机场附近的高座海军工厂参加义务劳动。
战争末期的放任、怠惰、不满、无序……在这种状态下,明显地存在着战后社会无序的准备和预感。但比起战后的无序之所以美好,在于此种无序的本身,不住重复着不久定将灭亡的预感。
体力旺盛的青年,于战争中寻到自杀的机会;智能薄弱的青年,自觉应该抗争、继续生存下去。这实在出于自然。即使在和平时代,体育只是青春过剩的能量自杀的演技;智能的觉醒,是对急于走向瞬间解放的自己年轻肉体的反抗。基于各自资质的不同,或反抗取胜,或自杀取胜。同一般常识相反,据杉雄所体验,战争不是精神主义时代,而是肉感的时代。乘坐飞机的青年们,也会表示同感吧。
杉雄认为,对于战争中孕育的一个时代的青春,社会保有一种多余的误解。战争毕竟不属于幸存的著名将军,而是属于战死的无名青年士兵。不是属于遗留下来的母亲和恋人们的悲叹,而是属于死去的年轻人自身的个人主义所有。战争是令人震惊的,但人类的历史,作为青春过剩能量的彻底而毫无保留的发挥,除了战争,尚未发明其他任何东西。有没有全凭青年所成就的无血革命呢?战争如何将青春期开始所特有的自我陶醉巧妙地加以运用和引导,这一点是那些头脑僵化的学校教师所意想不到的。杉雄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些低年级的学友们,以自我生命为赌注,购买了海军士官颇具性感的制服和寒光闪闪的短剑。
战争末期留下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学生们,大多限于这两种人:要么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肺结核患者;要么是因征兵事务中出现的异常而尚未接到“红纸”的人。电报一来,人人都缩起脑袋,生怕送达到自己手中。接到红纸的人,收拾下行李,回趟老家,开始时还有几位朋友送到车站,越到后来,分别越是显得冷清了。红纸频频到来,连病人也被赶向战场。他们个个肩挑行囊,向学友简单地告别一下,随后离开宿舍。
于是,同宿舍的人日益减少,然而在杉雄看来,高座工厂时代的寄宿生活,倒是庶几近似理想的生活。其中有恐怖,也有自甘堕落;有绝望,也有自由。希望实际上以反论的形式弥漫一切。季节也是自五月到八月,总之,是光明而跃动的绿色的季节。
无能的人,躲到防空壕也不忘复习法律学课本,有能力的人,一点也不用功。世人在为粮食不足而受苦,而他们吃着大米饭,整日想办法尽量怠工。
那个时期中的青春的状态,不同于一般概念的青春,是极度反论性的东西,如今,杉雄回想起来,完全免除了未成熟年龄伴随而来的羞耻。在他们眼里,难道具有为年轻人所特别中意的“对未来的期望”吗?他们的期望就是一场关系各人生死存活的赌博。他们或许有着恋爱小说中那种天真烂漫的理想吧?他们有的心性恬淡,一切听其自然;有的只是活在空袭中的无刺激、无欲望的状态中。这种青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幻灭的可能性,因而,实际上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