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马林生专门请假到学校和刘老师以及教导主任校长什么的作过几次长时间的恳谈与聆听。被检查深深打动的刘老师差不多把马林生当做唯一了解她的知心人那样倾诉衷肠了。她诉说着现如今作为一个低级教师的苦恼与不幸,待遇啦、房子啦、全社会的尊重啦,说着说着便抹起了泪,伤心得无以复加,似乎她不是当了老师倒像是上了贼船。倏忽间,又变得像那种最有爱心的少管所干部,置自己于九霄云外,一门心思地关心那些失了足的下一代,为他们的丁点儿进步欣喜,对改造他们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材充满希望。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见光明那样容光焕发,疲劳、绝望一扫而光。

教导主任校长这些更注重全盘考虑的领导同志更是相当满意这一事件的发展和目前的这种结局及其效果。他们甚至有些庆幸马林生的儿子给他们提供了这么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和借口。不过表面是一点看不出来,他们脸上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庄严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以及沉思。

马锐的检查很顺利地通过了,没有人狠得下心来有毅力再听一遍比这更不堪入耳更冗长的检讨。连本来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处分最终也没落下来。在运动后期,学校居然在高年级学生中挖出了几个流氓团伙,人们差不多把马锐忘了。

他又回到学校去上课。

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事过不久就基本上把这件事造成的心理负担卸掉、丢开了。生活中新的、有趣的或令人反感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这件事在他身上遗留的影响还是很明显的,这特别表现在他和父亲的关系上。他一见马林生就显得瑟缩、沉默,即便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他的回答也带有怯意,而他几乎不主动和马林生说什么。父子俩在日常生活中相处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冷漠,使得他们的家庭蒙上一层阴郁的气氛,同时又使他们两人都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紧张。每当他们四目交视,马林生就感到自己如同一个悲剧性事件的纪念碑,人们的目光一接触到它脸上便流露出凄恻的回忆和警觉、沉思的神情。

马林生原期待马锐看到事情按照他那种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得到圆满解决,会多少淡化些对父亲推行决定时使用的粗暴手段的反感,认识到父亲的英明、正确和事出无奈,但他的期待落空了。马锐虽未着意表现出什么耿耿于怀,但很显然他也没有尽然释怀。

他不想看到儿子总是一副受了伤的样子,更不希望儿子的性格由此改变。这种变化往往更难以捉摸。

他想使家庭的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像个正常的家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实际上,从那个恐怖之夜后,他就没再对马锐提这件事一个字,既没解释也没道歉但也没有利用对他有利的事实。

他有意在饭前便后和儿子闲扯几句,说些街上流传的逸闻趣事,装傻充愣地问些他早已知道答案的愚蠢问题。但儿子的反应并不积极,并未体察或者有意忽视他的良苦用心,有一搭没一搭偶尔一笑也是稍纵即逝甚至时而显得像身处考场般的紧张。有次他为了特别突出对儿子的无芥无蒂,还亲昵地跟儿子开了句玩笑,“你是不是感到正经历那种真正的、无法溢于言表的深沉痛苦?”他笑嘻嘻的,调侃味儿十足,但儿子听到这话的反应是吃惊、瞠目结舌,继而是羞愤和厌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和唐突。他不自觉地引用了儿子和别人一次虽然算不上是机密但也是属于不希望第三者听到的谈话的内容。这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日记被人偷看了,那点隐私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尽管是善意的打趣,也完全不能接受。

马林生感到气愤,有一种受逼不过的感觉,另外他也由衷地对自己向儿子频送秋波讨好巴结的行为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