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他们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骚的大人。那种愤愤不平和鄙夷并存的表情,深恶痛绝、急急倾诉不乏武断结论的口气无一不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马锐一看见父亲就傻了眼,冒出嘴边的话像被刀砍断了,半截含在嘴里。手里的烟变戏法似的倏地不见了,残留下的烟雾像画在黑板上的横七竖八的粉笔道缓缓地扭曲、变形,一股股飘散开来。
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赤,神色惶恐。
夏青扭脸回头看,脸也一下红了,她先是为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安,接着就全剩下为马锐担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两个孩子更尴尬更束手无策。这场面他完全没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鲁莽、轻率、时机选择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显得像一个有预谋有目的地去抓邻居赌博的街道积极分子。
显然,这种气氛下再想进行平等、自然、亲切有趣的交谈已属枉然。儿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后,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谴责和愤怒,尤其在有女性在场的情况下,他必定将以挑战和无畏的姿态对待父亲哪怕最温和最善意的垂询,就像当年他和他父亲在类似场合相遇一样。
马林生陷入了犹豫和两难的境地,如果这时掉头就走,那无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窥探。最好当然是像所有聪明、有教养的父亲一样装一次傻瓜,使孩子们的不安消弭于无形,然后从容撤退。
于是,他真像一个二百五那样傻呵呵地笑着,愉快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聊得真热闹呀。”
这话问得相当愚蠢,大有已将全部内容窃听而去后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个眨眼的动作也不得体,显得有点下流。
孩子们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他们一点也没被他制造的假象所迷惑所打动。女孩儿眼中甚至隐隐出现了一种被人带有夸大色彩误解了的担忧。
他继续像个扮演白痴的蹩脚戏子连连发问,就差没流口涎了,“你们谈什么书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马锐仍旧不接他的话茬儿,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泰山压顶的力士。后来他便靠在墙上,两手抱肘,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夏青出于善良,勉强笑笑说:“没说什么,瞎说呢。这是我们小孩儿看的书。”
如果马林生再认不清自己的处境,那他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了。那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等待着,期望他尽快离去。这种毫不掩饰流露出的愿望刺痛了马林生,他感到一种被误会被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这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似乎他进来就是为取这东西而来,然后在孩子们沉默的注视下蹒跚地走开。
一出屋,他就抖开扇子用力扇起来。内心的紧张使他一下出了一身汗。
他十分沮丧,万分的沮丧,甚至有些轻视自己,接着他心头掠过一阵狂怒。
他前脚出屋,后面屋内便立即响起录音机播放的乐曲,孩子们在乐曲的掩盖下嘁嘁喳喳地低声说话。清晰、用力的旋律如一条长蛇顺着他的耳朵爬进他的身体,源源不绝,并在他的体内蜷缩、盘踞下来;一圈圈增粗,堆积上去,使他体内充斥、胀满了异物感乃至失聪。
夏青从里屋出来,向他告别时,他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马锐在马林生的注视下噤若寒蝉。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顿意料之中的盘诘和训斥降临,令他困惑的是父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吸引父亲的注意,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请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发生尽快结束。可父亲总是就事论事地随便应他几句并未由此引申借题发挥,似乎还有些嫌他过多打扰了他。后来,他请假说想出去玩玩,父亲竟挥挥手痛快地同意了。马锐满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门,像个在刑场突然被刽子手私放了的死囚一边奔向自由一边提心吊胆等着身后那声枪响,那枪始终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