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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结了厚厚的霜,田野看起来像是绵羊后背上蓬乱的羊毛;太阳几乎是银色的,树木像干干的鬃毛一样直插向天际线。棚屋周围漾起一小圈噪声,乡野仿佛向四周退去。古扎克先生蹲在小拖拉机旁边的地上,正往里装一个零件。麦克英特尔太太希望他在剩下的三十天里还能为她把土地翻一翻。黑人男孩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工具,肖特利先生正在棚屋下面,打算爬上大拖拉机,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到他和黑人走开后再履行自己不愉快的义务。

她看着古扎克先生,上升的寒气麻痹了她的脚和腿,她不得不在坚实的地板上直跺脚。她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衣,系着红色头巾,上面压着一顶黑帽子替她遮挡阳光。黑色的帽檐儿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两次。古扎克先生盖过拖拉机的噪声嚷嚷着,让黑人递给他一把螺丝起子,他拿到以后就背贴在冰冷的地上,钻进机器底下。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脚、腿以及身体从拖拉机的一边贸然伸出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溅满泥浆的破胶鞋。他抬起一只膝盖,又放下,稍稍转了点身。在所有憎恨他的事情里,她最憎恨的一点是,他没有自己主动离开。

肖特利先生爬上大拖拉机,从棚屋下面往外倒。他像是被它温暖了,它的热气和力量一波波地传送给他,他立刻驯服了。他朝小拖拉机的方向驶去,却停在小坡上刹了车,跳下拖拉机,转身往棚屋走去。麦克英特尔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扎克先生平伸在地上的腿。她听到大拖拉机的刹车滑脱了,抬头看见它自说自话地向前驶来。后来她记得她看到黑人无声地跳开,像被地上生出来的弹簧弹了一下,她看到肖特利先生以不可思议的慢动作转身,沉默地回头看,她记得自己朝难民喊,但是没有喊出声。她感觉到她的眼神、肖特利先生的眼神,还有黑人的眼神汇聚在一起,把他们永远定格成了同谋,她听见拖拉机碾过波兰人的脊椎骨时,他轻轻叫了一声。两个男人飞奔过去帮忙,她昏倒在地。

她记得她醒来以后跑去了什么地方,可能是跑进房子又跑出来,但是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跑过去的时候有没有再次昏倒。等她最后跑回拖拉机旁边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古扎克先生的身体上伏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旁边站着一个黑衣人,低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起初她还以为那是医生,后来她恼怒地意识到那是坐救护车一起来的神父,他正往被轧死的男人嘴里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她先是看到他沾血的裤腿,然后看到他的脸,他直视着她,但是一如四周的乡野,既萧瑟又冷漠。她只是看着他,因为她受了极大的惊吓,无法自处。她的头脑还不能完全接受发生的一切。当救护车把死者带走时,她感觉自己身处国外,伏在尸体上的人都是当地人,而她则如同异乡客。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不辞而别,另谋出路,黑人萨尔克突然想要去闯荡世界,出发去了这个州的南部。老头阿斯特无法单独工作。麦克英特尔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没有帮工了,因为她患了神经疾病,不得不去医院。她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操持不了这个地方,就把奶牛都交给了职业拍卖商(损失了很多钱),靠手头的余款生活,还得维持每况愈下的健康。她的一条腿开始麻痹,双手和头部发颤,最后不得不终日卧床,只有一个黑人妇女照看她。她的视力不断下降,嗓子也说不出话来。没有多少人记得来乡下看她,除了老神父。他每周定期过来一次,带着一包面包屑,喂完孔雀后,便进屋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讲解教会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