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8页)

一男一女,一层楼板之隔,两个人相当贴近,但小毛每次溜进银凤房间,并不容易,每次要等机会。两个人的班头,经常变,时间要适合。

小毛的兄姐,要上下楼,父母翻早中班,二楼爷叔是棉胎商店的店员,经常回来,房门大开,习惯坐门口,银凤最是忌讳。爷叔娘子,食堂三班倒,等等等等,不算底楼理发店,整幢楼,每个人出出进进,活动规律要记得,以前不留意,两人有了私情,就要排时间,计划,留意观察,寻到合适的空档,精确,苛刻,紧张,敏捷。总之,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眼睛再多再杂,永远有机会。三点钟,到三点廿五分,四点一刻,或上午八点半,十一点零五分。这幢老式里弄房子,照样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其实增加了内容,房子是最大障碍,也最能包容,私情再浓,房子依旧沉默,不因此而膨胀,开裂,倒塌。有一次,银凤抱紧小毛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叫我婆阿妈带囡囡,带两个礼拜,我抱到娘家去,一个月后,再让婆阿妈去带,小毛就可以放松一点了。小毛不响。银凤说,不要有负担。

小毛不响。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年轻人,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来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

此刻,房问里暗,小毛下中班,溜进银凤房间,已经一个钟头了,等于迟一小时放工,小毛娘一般是醒了,就等小毛推门回来。银凤放开了小毛,轻轻开了门,小毛屏了呼吸,赤了脚,蹑手蹑脚,摸到底楼。狭长的理发店,安静至极,路灯从窗外照进来,四把转椅,发出黄光,地上是剪纸一样暗影。小毛到门口,穿上鞋子,再开门,哐一记关紧,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声音,重新爬楼梯。二楼房门半开,银凤扶门掩襟,静看小毛上来,小灯微亮。小毛视线一步步升高,先看到银凤发光的脚踝,膝盖,大腿,腰身,再是浑圆的肩膀。经过二楼,银凤前胸完全变暗,散发特别的气味。小毛转过眼睛,转向三楼阶梯。感觉银凤房门逐渐关闭,锁舌嗒的一响,混到小毛的脚步声里。

两人这一层关系,不是一个结果,是刚刚起步,见面不自由,甚至相当苛刻与紧张,双方的兴奋与倦怠周期,也此消彼长,不能同步。小毛下中班,不方便夜夜迟归,银凤同样有种种磨难,经常觉得隔壁有动静,临时改期,或者突然抱回囡囡,打针吃药,哭哭闹闹,一夜无眠。这类意外变化,如果双方不理解,只能逐渐冷淡,分手。如要养成默契,也应该从初期沸点,回落到与时俱进的状态,才可以久长。银凤的特别信号,是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三楼地板缝,漏出几道亮光。楼下的银凤,侧转面孔,并不朝上看,但预料小毛会看。深夜四面暗极,贴近地板缝去看,楼下的床铺更亮,银凤拉开盖被,微闭双目,明相文静,也是一览无遗,不知羞耻。情绪低落阶段,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让椅背慢慢放低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是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

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的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此刻,整个店堂问,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呼吸。小毛抬头,只看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待等小毛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月影子,已烟雾一样退回,消失殆尽,无一点回声,椅子仍旧几十年前的铸铁质地,太监一样驯服,白天污黄颜色,夜里为老灰色。有时,窗玻璃一响,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外面有人进来,是大妹妹与兰兰。小毛开了店门。两个年轻姑娘,先痴笑一阵,坐到窗前的长凳上。与此同时,楼顶的几丝光线,立即熄灭了,热气退回去,再无波澜。小毛懒洋洋闭了眼睛,听大妹妹兰兰讲故事,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刚从南京西路,淮海路回来,一路有男人盯梢,如何无聊,如何苦恼,如何紧张,如何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