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6页)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老板瘦得像烟袋杆。他也是退伍军人,曾是一个中士,他从老挝回来时,晦暗的脸色就像是患过疟疾。那时人们称他开的这间咖啡馆是老兵俱乐部。
客人清一色是退伍回家“还剑”(1)的军人,大部分都还没有找到工作,新生活还没有安定下来。正像人们说的,他们大都还没有还过魂儿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这家店,都来这里聚会。
很快,他们离开丛林鬼门关后所领的军饷都一点点流进了店老板的口袋里。
早先,这里是快乐至极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讨论他们各自在重新开创人生道路上所遇到的艰难困苦。
那些事情现在说起来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在当时却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而且从战士的口里讲述出来,着实让听众们感到又辛酸又好笑。大家听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只好借酒消愁。
当然,这里也有不少给大家带来希望的小道消息,例如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工作啊,怎样通过行贿搞定户籍问题啊,如何办理伤残补助啊,怎么申请进入大学读书啊,还有怎么申请返回之前的企业,等等,这些问题,都会有人尽心尽力地指导和解答。
总的来说,这里虽然充满萎靡消沉的气息,但曾经是老兵们见面寒暄、消愁解闷的一个好去处。
此刻阿坚坐的地方是从前“笨阿旺”的专座。
阿旺是一名老装甲兵,家就住在火车站后面。他曾经大声炫耀:“老子以前开着坦克在东部风光过整整4年!”
阿坚在这个咖啡馆遇到过无数难以从战争泥潭中自拔的退伍军人,他们时常被惊恐的战争记忆所缠绕,丧失了继续生活的热情和勇气,日渐衰颓。阿旺可能是阿坚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刚被朋友带到这个咖啡馆的时候,阿旺喝酒不多,也不闹,反而畏畏缩缩的;由于块头太大,还显得笨手笨脚。
第一次见面时,阿旺坐在阿坚旁边跟他搭讪:“我想托你们帮忙找一个汽车司机的工作呢。”
接着他有些夸耀地说:“什么车都没问题,不管是货车、大客车,还是小轿车,甚至压路机都行,只要是能让我手握方向盘,开车在大地上奔跑就好啦!我不喝酒,过来和你们坐坐就好。”
后来阿旺很久都没有光顾那里,等他再次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时,大家都惊呆了:眼前的阿旺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走路摇摇晃晃的,嘴唇微张,脸上是茫然的惨笑。
“战友们啊!我再也不能驾车了,现在是酒在驾驭我了。”从那以后,阿旺就似乎变成了咖啡馆的一块固定风景,每次都坐在专属于他的角落,永远是一杯酒加上几盘下酒菜,自斟自饮。偶尔来了兴致,他会大声吼上一段军歌或是在先前的军人生涯里学会的某一首下流歌曲。
“跟我干一杯,步兵哥!”有时阿旺会怪声怪气地冲阿坚喊,“不喜欢我啊?还是怕我没钱?别担心,干了吧!没有我们这些人,你们怎么可能像那些将军夸耀的,是他妈的什么‘世界一流的步兵’?干杯,让他妈的战争滚得远远的!”
唉,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从前那么英勇的一个战士会变成现在这样,把自己折腾得就像一扎破布一般。据说他患上了“晕马路综合征”。不过,实际情况更糟:阿旺连摇晃都受不了了。
“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开车还好,”阿旺说,“但是开到平稳的、软乎乎的路面上,我就作呕,好像马上要吐出来,会晕得抓不住方向盘。晚上回家都睡不着,睡下了就会做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就像受人宰割一样,所以我只能喝酒。喝了酒还怎么能开车呢?而且,我开车还有一个毛病,特别厌恶行人和自行车。看到有人在车前面闲逛我就没了耐性,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避免冲过去轧死他们。你们都见过坦克从人身上碾过去吧?坦克那么重,可是依然会被人体硌得震动一下。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对这种感觉更加敏感,你会知道车正在从人的身上碾过,而不是轧过土堆、树根或是砖块。碾在人身上,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充满水的袋子突然碾破。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