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先生诗词研究平议(第3/6页)
“比较” 也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研究方法,而“比较文学” 则专指跨越国界和语言界限的文学比较。施蛰存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对这两种比较都运用得很广泛。前者如他在《读温飞卿词札记》中把温庭筠和李贺、李商隐相比较:
飞卿绮语实自李长吉诗中来。唐诗自陈子昂至韩愈已日趋平淡质直。长吉以幽峭昳丽振之,使天下耳目一新。李义山、温飞卿承流而起,遂下开“西昆” 一派。飞卿复以此道施予曲子词,风气所被,西蜀、南唐并衍余绪,遂开“花间” 、“阳春” 一派。
向使世无温飞卿,则唐词犹为民间俚曲,不入文人之手。世无李长吉,则李义山未必能为《无题》、《锦瑟》之篇,温飞卿亦未必能为《金荃》、《握兰》之句,唐词面目必不有《云谣》、《花间》之缛丽。试取《云谣集》以外之敦煌词观之,此中消息可以体会。故温飞卿于唐五代词实关系一代风会,而其运词琢句之风格,又李长吉有所启发之也。
又如他在《读冯延巳词札记》中把冯延巳和温庭筠、韦庄相比较:
冯延巳词自当以《鹊踏枝》十首、《采桑子》十三首、《虞美人》四首、《抛球乐》八首、《菩萨蛮》八首为最精湛之作。《鹊踏枝》“花外寒鸡” 、“几度凤楼” 、“霜落小园” ,《采桑子》“中庭雨过” 、“笙歌放散” 、“昭阳记得” 、“洞房深夜” ,《虞美人》“碧波帘幕” 、“玉钩鸾柱” ,《菩萨蛮》“画堂昨夜” 、“娇鬟堆枕” 、“沉沉朱户” 诸作尤为高境。其情深,其意远,非温庭筠、韦端己所能及,岂但吐属之美而已。虽然,冯蒿庵以冯延巳词比之于韩偓之诗,以为“其义一也” ,此则窃恐未然。韩偓以《香奁》一集寓家国兴亡之恫,君臣遭际之哀,是有意于比兴者也。冯延巳则初无此情此志,其作词也固未尝别有怀抱,徒以其运思能深,造境能高,遂得通于比兴之义,使读者得以比物连类,以三隅反,仿佛若有言外意耳。
施蛰存先生对这种传统的比较研究方法运用得如行云流水般洗炼而颇具新意,往往直指古人用心之隐微曲折处,别具法眼,道人之未言。他既为声誉卓著的外国文学研究权威和翻译名家,自然会在诗词研究中引入与外国文学及异域语言的比较。如他在《唐诗百话》中把李贺同英国天才诗人却透顿和济慈进行比较研究,把唐王梵志诗和古希腊的“说教诗铭” (又称“格言诗铭” )进行比较研究。施先生在《历代词选集叙录》中指出,欧阳炯解释《花间集》之命名殊不明晓,而他引唐韩愈《进学解》、《说文段注》、《声类》和古希腊及今欧洲各国称诗集为Anthologie,指出古今中外,以花喻诗,不谋而合,“《花间集》之取义,殆亦同然。” 此洵为博闻通人之解。
明辨是非,论点精湛有力,胜义迭出,也是施蛰存先生学术研究的特点。宋元至清,通行把“绝句” 称为“截句” ,以为“绝” 即“截” ,绝句是从律诗截取一半而成。笔者在大学就学时,一位著名的唐诗权威也是这样解释绝句的。施蛰存先生在《唐诗绝句杂说》中引用中国古代文学形式发展的事实,指出绝句的形成早于律诗,“绝” 的意义是断绝。“四句一绝” 是用四句诗来完成一个思想概念,古人称为“立一意” ,简单的主题思想,四句就可以表达清楚,这就称为一首绝句。从来文学史家都以为盛唐是唐诗的盛世,因而论及中唐诗,总说是由盛转衰。施蛰存先生在《唐诗百话》中指出盛唐只是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而不是诗的或文学的全盛时期。中唐五十多年诗人辈出,无论在继承和发展两方面都呈现群芳争艳的繁荣气象。他选盛唐诗人十六家,觉得已无可多选,留下来的已没有大家。但他选中唐诗人二十五家,觉得还割爱了许多人。同样是五十三年,即使以诗人的数量而论,也可见中唐诗坛盛于盛唐。他的这个论点独特新颖但又有充分的事实根据,因而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