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论词书信与论词日记(第4/8页)
阁下谓:“宋人论词,未尝分此二派。” 此亦未然。盖婉约、豪放,乃近人语,宋人初未尝以此名派,然名者实之宾,若循名责实,则宋人论词,又何尝未分此二派?独不见俞文豹《吹剑续录》中所载之故事乎?《续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此岂非婉约、豪放二派之区分乎?俞文豹固明明为宋人也。
鄙见如是,初未允当,阁下如有异议,望勿吝赐教。此复即颂
撰安
弟周楞伽顿首
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五日
周楞伽再答施蛰存
蛰存先生:
三月十八日复函敬悉。弟与先生之差异,决不止于对一个“派” 字的认识,或“派” 与“体” 二字的解说不同,看法各异。来书谓:“婉约、豪放是风格(即先生所谓“体” ),在宋词中未成‘派’,在唐诗中亦未成‘派’,李白之诗,可谓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诗不得谓之婉约,不必论。” 弟则谓岂止宋词已成派,唐诗已成派,甚至上溯建安,下推江左,皆已成派,即汉赋亦如扬雄所云有“丽则” 、“丽淫” 之分,况等而下之哉?“邺下曹刘气尽豪” ,此豪放派也;“江东诸谢韵尤高” ,此婉约派也,惟当时无婉约、豪放之名称,故遗山论诗,仅云“若从‘华’‘实’评诗品” 而已!
先生所斤斤计较者,无非在结成诗社宗派,始得谓之“派” ,故云“宋诗惟‘江西’成派,‘江湖’成派,因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故得成为一个流派。” 由此得出结论:“‘西昆’,体也;‘花间’,亦体也,皆不成派。” 弟今请反问先生:“花间” 非亦有许多人向同一风格写作,蔚成风气乎?何以不能成派?先生因“西昆” 有《酬唱集》,故先云“西昆” ,体也。后又云“勉强可以成派,但文学史上一般均称体也。” 就弟所见文学史而论,对“西昆” 或称体,或称派,或派、体混称,对“花间” 则一致称派,未见有称“花间体” 者,此足以驳倒先生之说而有馀矣。
先生亦承认“李白之诗,可谓豪放” ,然“李白不成派” 者,无非因李白一人而已,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故李白不成派也。然普天下皆公认李白诗歌为豪放派,非先生一手所能推翻。杜甫为现实主义大诗人,“实” 与“华” 相对,故先生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似亦振振有词,然“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此等句能不谓之婉约乎?杜甫之诗,有豪放,有婉约,自不能概以婉约名之,然元稹作子美墓志铭云:“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 试以文中除风、骚外所提诸家计之,“沈、宋” 、“苏、李” 、“徐、庾” ,较之“曹、刘” ,究竟华居多抑实居多?婉约居多抑豪放居多乎?是则杜诗之境界亦不难窥见矣。至于子美自己论诗,则既崇清新(豪放),亦尊华丽(婉约),故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清词与丽句并称,且皆必与为邻,此所以既“窃攀屈、宋宜方驾” ,而又“颇学阴、何苦用心” 也。然若执此以观,以为子美于清新(豪放)、华丽(婉约)二者无所轩轾于其间,则亦未见允当,究竟子美之所心仪、所欲师法者,为阿谁乎?子美于清新刚健之豪放一派,赞扬则有之,推崇则有之,此即“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是,然我未见其有继承师法之意;惟于婉约华丽一派,一则云“窃攀屈、宋宜方驾” ;再则曰“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三则曰:“李陵、苏武是吾师” 。两两相较,杜甫之欲师承婉约,已不待烦言而后明,何足下犹执意谓“杜诗不得谓之婉约” 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