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7/21页)

王国维云:“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自句以至于神,即自形式以至于内容。其言盖谓温飞卿词惟有秀丽之字句,韦端己词则有思想内容,故其秀丽在骨。后主则有思想内容而不露圭角,故其秀丽在神。神者,精神也,风格也,亦即成德所谓“烟水迷离之致” 也。

以上诸家论后主词,皆可与鄙见相参,故引述之,略加诠释。此外论者纷如,有合有不合。谭复堂云:“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 以后主比李白,而其取喻则在“高奇” 。又周介存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 其意亦近似。此说也,余窃有疑焉。后主词风格非放逸者,亦未尝高奇特异,比之李白,似非其伦。陈廷焯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 白雨斋论词,主沈郁顿挫,温柔敦厚,以温飞卿为正声,故以为后主词虽以情胜,终非正声。吴瞿安云:“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 此言亦可为白雨斋注释,皆茗柯之偏见也。夫后主之词,情生文者也。飞卿词高处,亦仅得文生情,况犹有文不及情者耶?后主有亡国失位之痛,入宋以后诸作,何尝不沈郁?何尝不敦厚?“诗言志,歌永言” ,论文终当先观其志。温飞卿词,志实浮薄,徒有丽句,乃许以为词中正声。中主无亡国之痛,其词不过赋春恨秋悲,皆词人恒有之情,其哀亦已甚浅,云何能伤?乃许以为胜于后主。此二家之说,皆可议也。

“温柔敦厚” 、“哀而不伤” ,皆孔氏论诗之言。“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 ,此其论诗教之言也。其意盖谓一国之人民,性情温柔敦厚,而不堕于愚顽,则可知其为深受文化教育之民也。“温柔敦厚” ,谓民风也,非谓文艺之思想倾向也。且“温柔敦厚” 亦必须以“不愚” 为限度。“温柔敦厚” 而愚顽无知,亦不足取也。后世论文者,以“温柔敦厚” 为文艺作品思想倾向之要求,又削去“而不愚” 三字,遂使感情激切之作,悉归屏弃。然则又何以解“可以群,可以怨” 乎?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孔氏评《关雎》之言也。《诗序》曰:“《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此文即疏解孔氏之言。汉儒以《关雎》主题为述“后妃之德” ,故一切疏解,皆本此义。然此诗本文中,实未尝见此义。从毛序所释,则“乐而不淫” 者,谓乐得淑女,乃爱其德,非淫其色也。“哀而不伤” 者,谓哀慕窈窕,而不伤善道。可知所乐者与所淫者为二事,所哀者与所伤者亦为二事。而司马迁论《离骚》,则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此即误解孔氏之旨而妄为演绎之也。“乐而不淫” ,非“好色而不淫” 也。“好色” 则“淫” 矣。“哀而不伤” 非“怨诽而不乱” 也。既“怨” 又“诽” ,岂能不鼓“乱” 乎?自此以后,文论家辄以“哀” 与“伤” 为抒情之二度,可以“哀” ,而不可极哀,极哀则“伤” 矣。于是“哀而不伤” ,是谓“温柔” ,是谓“敦厚” ,得中庸之道矣。于是二千年来,文艺作品之感情激切者,皆受贬斥。当代文论家或有以此为儒家诗教之病毒而批判之,余则以为此乃儒家诗论之被误解者也。

五 诠释

中主词今仅存四首,皆杰作也。《浣溪沙》二首,尤有继往开来之义。“青鸟” 、“丁香” ,“鸡塞” 、“玉笙” 二联,世人多激赏之,然犹是句秀而已。全词眼目,初不在此。“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 此二语又质直,又沈挚,无限感伤而出之以自然,似不假思索者,此其所以为高妙也。“风里落花谁是主” ,感盛衰之运,谁执其柄也。李于鳞释云:“言落花无主之意。” 詹安泰释云:“落花随风飘荡,无所归宿,谁是它的主人呢?” 皆似隔靴搔痒,未曾探得本旨。“菡萏” 、“西风” 二句,倒置语也。“还与容光共憔悴” ,此一“还” 字(作“远” 者误),承“菡萏” 句而来,便转到容光,觉李清照“人比黄花瘦” 之句,未免费力。余尝戏效杨升庵,衍此词为绝句二首云:“西风愁起绿波间,菡萏香销翠叶残。还与容光共憔悴,鲛罗掩手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悄无人处倚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