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别集(第6/21页)

以上诸家辑补后主词十三首,惟《乌夜啼》、《柳枝》、《渔父》共四首差可入录,此外或伪托,或误其名氏,不足取也。

杨升庵云:“李后主《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云云,辞名《捣练子》,即咏捣练,乃唐词本体也。” 此见其《词品》,然其《诗话》中又云:“复有‘云鬓乱’一篇,其调亦同,众刻无异。尝见一旧本,则俱系《鹧鸪天》。二阕之前,各有半阕:节候虽佳景渐阑,吴绫已暖越罗寒。朱扉日暮随风掩,一树藤花独自看。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其一)。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还在别离中。谁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日和月到帘栊(其二)。” 此二词绝未见于宋元古籍,盖升庵自造之而诡托旧本也。著《词品》时犹以“深院静” 一首为《捣练子》,未加前四句而为《鹧鸪天》。编《词林万选》时犹以“云鬓乱” 一首为《捣练子》,亦未加前四句而为《鹧鸪天》。然此首已是伪作,吕远不察,据以补入《二主词》。其后又各加四句,改为《鹧鸪天》,自诩得见旧本后主词,以欺世人,此升庵惯技也。然其所增,实为佳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白居易诗也,借用入词,更有韵味。况蕙风极赏其语,以为“虽重光复起,宜无间然” 。词家品藻,固无须别真伪,卿为升庵解嘲可也。然朱景行信升庵妄说,以此二词补入《二主词》,则谬矣。

胡应麟《诗薮》云:“后主诗今存者四首,附《鼓吹》末。与晚唐七言律不类,大概是其词耳。凡词人以所长入诗者,其七言律非平韵《玉楼春》,即衬字《鹧鸪天》也。” 按《全唐诗》辑录后主诗十八首,然无所谓“鼓吹” 者。其七言律诗六首中,句格亦无近词者。胡氏所见,必有别本后主诗,今莫可考。

四 评论

唐诗自王、孟、李、杜而至于昌黎、东野,六朝秾丽之辞,荡涤无馀。诗学趋势,质浮于文。其诗意不能高远者,元轻白俗之病兴焉。昌谷、玉谿,应运而起,致力于藻缋雕饰,齐、梁绝绪,于焉复振。歌诗面目,为之一新。然其势亦不能长久,温飞卿继轨有作,已是强弩之末。遂乃移其技于长短句,居然自张一军,大似虬髯之王扶馀。云礽鼎盛,历韦端己而至于《花间》诸家,蔚为大国矣。南唐偏踞江东,《花间》影响,不甚浓重。然冯延巳犹未能尽祛秾华,不假雕饰,惟后主乃纯用自然,从性情中遣辞琢句,长短句风格,至此又复一变而为雅淡。是故后主之词,于唐五代为曲终奏雅,于两宋苏辛一流则可谓风气之先。从来诸家评论后主词者,虽取喻不同,大率不违此旨。

胡应麟云:“后主乐府为宋人一代开山。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至此君方是当行作家,清便宛转,词家王、孟。” 此即谓温韦文采虽饶,而内涵固甚贫乏;后主则情深辞清,方之于诗,犹王维、孟浩然也。

纳兰成德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此言《花间》诸词内容浮薄,于读者无所感召,虽复绚丽温润,仅堪把玩而已。宋词之病则反是,意馀于辞,辞不饰义,惟后主能兼具二美,且其情志之表达,又极隐秀,不作直露之辞,故有烟水迷离之致。

周介存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此言温韦之间,虽有浓淡之别,要之皆事修饰;惟后主则国色天然,不施粉黛。此“粗服乱头” ,喻其天然,非贬辞也。王国维以为介存“置后主于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者矣。” 乃以为介存以严妆为高境,殊未喻介存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