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2/19页)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则不过在报上写点报道性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妻妾发生艳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缠夹二先生,门坎精、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购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

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二八与日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浏河激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日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腔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

“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噤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

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只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宝地?不——

来至这法租界内,洋泾浜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甬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亘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