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6/39页)
“发生什么事?”我以提问的方式笨拙地说。“没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没事。”我一再重复,仿佛我模模糊糊刚摸到的线索是如此杂乱无章,只要接着重复“没事”这句话,就能轻易推开这一推乱麻,从而填满令人难堪的沉默空白。“没事。”
“我懂了。你搞错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带点斥责的俯就态度。“如果你这样让你觉得好过一些,我必须保留。你也到该学乖的时候了。”
“我顶多只能假装不在乎。”
“这个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马上厉声说道。
我被击垮了。这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在花园、阳台、海边摆出不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姿态,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了我,把我的举动当成是撒娇别扭、欲擒故纵的老把戏。
他的坦白似乎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闸门,却也恰恰淹没了我刚萌芽的希望。今后我们将何去何从?还会有什么发生呢?等到下次我们假装互不理睬,却不能确定彼此之间的冰霜是真是假,又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然后话题枯竭了。既然两人手中的牌全摊在桌子上,感觉就像闲聊一样。
“嗯,这就是莫奈作画的地方?”
“家里有一本书,里面有这一带风景画作的复制品,特别棒,回家我拿给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给我看看。”
他又在扮演施恩者一样屈尊俯就的角色。我讨厌这个。
我们各自撑着手肘,盯着风景看。
“你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他说。
“你了解的根本不多。”
我停了一会儿,让他有时间仔细思考我的话。接着,或许是为了填补令人难堪的沉默,我脱口说:“何况其中很多都是错的。”
“什么?你的家人吗?”
“那个也包括在内。”
“整个夏天住在这里,一个人读书,每顿饭都要应付令尊给你张罗来的正餐苦差?”他又在寻我开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个。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是说,我们?”
我没回答。
“那,我们试试看……”我还没回过神儿来,他已经偷偷靠近我。靠太近了……除了在梦里,或他拱手替我点烟之外,我从没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他耳朵再近一点,就能听见我的心跳声。我在小说里看过这种事,可是直到现在才相信。他凝视我的脸,仿佛很喜欢我的脸,想要加以研究,依恋不舍,接着他伸出手指描摹我的下唇,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一次又一次来回游移,我躺着,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当下可能发生什么无法回头的事。或许这是他提问的方式,好让我现在有机会拒绝或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这样一来,我或许还能自我辩解,既然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是我没时间了,他已经把他的嘴唇贴到我嘴上,给我一个温暖、安抚、“我迎合你但仅此而已”的吻,直到他发现我的吻有多饥渴。但愿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样节制自己的吻。但热情却能让我们隐藏更多。那一刻在莫奈的崖径上,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隐藏在这个吻里,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这个吻里,好忘记这个吻。
“好一点了?”事后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抬起脸又吻他一次,动作几乎野蛮,不是因为充满激情,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种热情,而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们的吻是否让我更相信自己一点。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如同先前期待的那般乐在其中。我要再试一次,即使那个行动本身已把答案揭晓,我都需要再试一次。我的心正往最世俗的事飘去。这么强烈的否认?弗洛伊德的三脚猫门徒肯定会下此论断。我用一个更猛烈的吻压制我的疑问。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许我连证据也不想要。我不要言语、闲聊、吹嘘、谈单车、谈书,通通不要。只要太阳、草地、偶尔吹来的海风,只要从他的胸部、头颈、腋窝散发出来的体味。请占有我,让我蜕去旧有的自己,彻底改变,直到如同奥维德④诗歌里的角色一般,与你的色欲合而为一。这才是我想要的。给我一条蒙眼布,握着我的手,别要求我思考——你愿意为我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