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回头不试,更待何时?(第16/26页)

那天我甚至劝自己卸下压抑的伪装,像其他人一样表现出自己的悲痛。但这也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揣测到我心里抱着一种远远更为私密、更为沉痛的哀伤,直到我几乎感到可耻地意识到,有一部分的我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他的死活,想到他可能肿胀不堪的、残缺不全的遗体终于冲回岸边,我甚至有种近乎兴奋的感觉。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体,也没人像我一样准备为他奉献那么多。没人研究过他身上每根骨头、脚踝、膝盖、手腕、手指、脚趾:没人痴心妄想抚摸他每寸肌肤,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他的那处天堂,朝他微笑,看笑意浮现在他唇上,心思荡漾地想着:你知道我昨晚在你嘴里达到高潮了吗?

或许也有其他人对他暗怀心思,并以各自的方式掩饰或表现。然而,与其他人不同,是我第一个看他从海边走进花园,看着他骑脚踏车的单薄剪影在午后的轻雾中若隐若现,从松树小径那头儿一路往家里来。我是第一个听出他脚步声的人;有一晚他去电影院迟到了,不发一语地站着搜寻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转身,知道他非常高兴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认出他,凭的是他爬楼梯上阳台时的脚步声变化,还有他落在我卧房门外的脚步声;我认得他在我落地窗外踟蹰止步的声音,仿佛挣扎着要不要敲门,考虑再三后接着往他房间走。我知道骑脚踏车的人是他,因为脚踏车是如此淘气地在砾石道上滑行。明显没有多余的摩擦力,一路继续前进,最后突兀、大胆、果断地戛然而止,他跳下车的方式有点宣告“你瞧瞧”的意味。

我总是尽力把他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我从来不让他漫无目的离开。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做什么,只要他还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那个人就好。他离开时,别让他变成另一个人。别让他变成我从来没见过的人。除了他跟我们、跟我在一起时,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生之外,别让他再有另外的人生。

别让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没什么能奉献的,没什么吸引他的。

我什么都不是。

只是个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施舍一点注意力给我。有一天我决定读读“他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写些什么,他帮我理解其中一段文字时的态度令我想到的不是“和善”、“宽厚”这类字眼,而是更高等级的“耐心”与“容忍”。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我正在读的书。这问题与其说出于好奇,不如说是为了找机会随意闲聊。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他觉得漫不经心无所谓。

——你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

——回去弹你的吉他吧。

——回头再说!

——给你的!

只是找话说而已。

只是随便聊聊。

没什么。

奥利弗接到许多家庭邀请。对我们家的夏天住客来说,这也算是某种传统。父亲一直希望他们别拘束,多和人“聊聊”他们的书和研究主题;他也认为学者应该懂得怎么跟外行人说话,所以总是请一些律师、医生、商人来家里用餐。他总说,在意大利,人人都读过但丁、荷马、维吉尔21,无论跟谁谈话,只要先扯点但丁或荷马就对了。维吉尔是一定要讲的,接下来可以提提莱奥帕尔迪22。然后尽管用你所知道的一切让人折服,不管是策兰、芹菜或萨拉米腊肠,都没关系。这也有个好处,就是让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语得以精进。会说意大利语是住在这里的必要条件。让他们在B城巡回吃晚餐还有另一个好处:我们不必每天晚上都跟他们同桌用餐,也稍稍减轻了一点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