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9/9页)
追悼会上,彭娜一身黑衣,全程都没哭。从殡仪馆回来后,彭娜按照田老生前的遗愿,捧着骨灰盒到了他们家旁边的那条江。她说,本来田老打算树葬的,也就是把骨灰盒埋在一棵樟树底下,临终前他又改了主意,说一定要把他的骨灰撒在那条江里,撒得一点都不要剩下。骨灰必须得拌着玫瑰花瓣,由彭娜亲手撒。
我看到彭娜一把一把地抓起骨灰,慢慢地撒向江里,旁边是她的弟弟,捧着田老的遗像,那张照片上田老戴着鸭舌帽,眼睛被帽檐遮住了,只露出了半副眼镜框,但能感觉到有一股目光正安详地看着远方。
送完田老最后一程,彭娜把一叠厚厚的信件交到了我手里,她说是田老生前交代的,这些信件很宝贵,他不忍心和他的遗体放在一起,一把火都烧了。我接过来一看,发现都是我写给他的信,每一封信上都编了编号,封口整整齐齐,是用剪刀剪过的。
我回到省城后,以为再也不会有田老的消息了。后来,鲁班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彭娜把田老生前的所有房产都卖了,连衣物都送人了,她还把田老年轻时的照片送给了他。鲁班问她为什么,彭娜说她要移民去国外了。鲁班很纳闷,接过照片的时候,他说,你自己留一张吧。彭娜随手抽走了一张,一转身就掉眼泪了。
鲁班跟我说,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彭娜要把田老年轻时的照片也送人,这些照片多珍贵呀,比现在电影荧幕上的明星帅多了。我说,这可能是跟过去告别。
再后来,我收到了一封国外寄来的信,从信封上的邮票来看,好像是从埃及寄来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赫然在目。我拆开那封信,是彭娜写的,她写了一个非常客气的开头,意思是突然给我写这封信,这种唐突和冒昧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之后她切入了正题,说我是田老生命最后的历程中交流最多的一个人,从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越了她,而基于这种原因她觉得非常有必要跟我写这封信。
她说了移民的各种理由,除了雾霾,食品安全,人情世故等等大众的理由以外,有一条是这么写的:田老师没了以后,我试着到别的地方去生活。离开共同生活的那个城市后,我回过娘家,感觉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家了,连母亲的关怀都感到了陌生;我也去过上海,到处都是与他两个人的回忆,站在这么繁华的大都市里,我却沉湎于一个已经走远的背影,那种巨大的孤独感让我浑身颤栗;我后来又去了大西北,以为距离能让我安静下来,但他活着的时候说过,希望带着我一起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哎,这个愿望最终因为他年事已高,也未来得及付诸实施。我发现他的影子遍布了幅员辽阔的祖国,所以我选择了离开……
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南山路上的邮局门口,发现那里还有一个投币的公用电话亭。电话凌乱地挂在那里,电话线上结了一层浅褐色的锈,大概已经很久没人去用它了,我很奇怪市政公司为什么不把它拆了?更奇怪的是这个电话亭显然在那里很久了,我多次经过邮局门口,却一直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在那个废弃的电话亭旁站了很久,盯着电话听筒出神,陷入到了一种虚无的情境中,再后来我被一股奇怪的感觉牵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把那个笨重的黄色电话听筒摘了下来,放在耳朵旁边,跟想象中一样,没有任何声音。
它仿佛死了。
我又把电话挂了回去,一转头又看到了那只刷着绿色油漆的信筒,它像个陌生人一样突然矗立在我跟前,我无所适从地摸了摸信封上的地址,思忖着,是不是该给她回封信?
(刊于《收获》2015年第5期,《小说月报》2015年第1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