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8/9页)

我说那怎么办,我那封信是找不到了?她关切地问我,那封信要紧吗?是不是耽误了你重要的信息?我没好气地说,不重要谁现在还写信?她为难了一阵,说要么我说个价,她私人赔偿我损失,我只好放弃了争执。

之后,我又给田老写了一封信,把去邮局闹的事说了一通,为了防止收不到,白忙活一场,只写了一张打印纸。这次我故意寄了平信,还是南山路上的邮局,窗口里面有几双眼睛都认识我,但她们都装作不认识,我当着她们的面慢悠悠地封信口,贴邮票,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信塞进邮筒,我听到空荡荡的邮筒里传出信件落地的“哐当”声,才慢慢地踱步出了邮局。

三天后,田老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信已经收到了,他觉得难为我了,为了迁就他一个老人家,还让我用这么古老的方式交流。几天后,他给我回了封信,是用挂号信寄来的,里面除了洋洋洒洒的文字以外,还有一大堆照片,照片很精彩,有一张是前几年他骑电瓶车买菜时拍的,他在照片背后都注了文字,说那时还有一颗四十岁的心,电瓶车开到三十多码,从九十三岁开始,就彻底不骑了。有一张是他趴在画室的那张老桌子上打盹,背后的文字这么写着:白天要神游三回,仿佛又回到婴儿时期,大部分时间都在朦胧中度过,一到了晚上,尤其是子时一过,就再也没有觉了。

他在信中说,这些照片都是他老婆给他拍的,这几年,她拍照的水平日益精进,给他拍下了海量的照片,其中他选好了百年后的照片,已经叮嘱了他老婆,在葬礼上一定要用。

我们一来一往,在接下去的三年里陆陆续续地写了一些信,其中有些信在寄的过程中丢失了,有些信转辗了一些地方,耗去了一些时间,又各自找到了收信人。我似乎重新喜欢上了这种交流的方式,满腔热情通过书信寄出,直到几天后才收到回音,仿佛在一个山头朝幽谷里喊话,那种缓慢的回声让时间安静了下来。

电脑、互联网刚出现的那会儿,曾经有人大喊,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那时候我还觉察不到,等这种变化深入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的汹涌,我们都被裹挟进了一股急流里,匆忙地向前赶。我很庆幸,还有田老能让我慢下来,重新回归到从前的生活。

田老在最后的几封信中跟我谈到了死亡,他说活得太久其实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都走了以后,他对另一个世界早已充满了向往。他还说,其实他也能感觉出来,他老婆嫁给他的时候,至少是没有考虑到他还能活这么久的。一个女人的青春是很宝贵的,活着活着她也步入了中年,当初结婚的念头还是草率了些,毕竟两个人的年纪相差太多了。

田老在信中说,现在他老婆越来越依赖他了,希望他能活得尽可能的长寿,但人的寿命就那么多,他已经属于凤毛麟角,再下去,终究是要先她而去的。他前几年还带着她去上海走走,让她多认识一些人。

剩下的话,田老没有在信中说出来,我想我能明白他的意思。

田老过世的时候,整整一百岁,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追悼会很简朴,除了彭娜娘家的亲人,还有一些田老生前的朋友。鲁班跟我说,他看着田老走的,走得很安详。这几乎是每一个寿终正寝的人过世后,亲朋好友间约定俗成的话,像句虚假的客套话,但这次不一样,我对鲁班的话深信不疑。田老走了,我觉得一个时代结束了,在他那个时代里,我们对远方是有距离的,所有未知是可以寻找的,思念也无时不刻在发生着,衍变成了乡愁、爱情等等。而现在,我们失去了这些东西。有一瞬间,我觉得眼前这个朴素简单的葬礼变得盛大而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