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第9/10页)
但,有一天下午,这个大骗子在学校走廊上正表演他最拿手的绝技给两三个同学看,被我偶然碰上了。那时大概刚好模仿完某老师的动作,他说道:“你们再看看,这是谁?”话一落就开始读起荷马的诗句。一看,原来是把我阅读时的神态精细入微、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我那难为情的神色,那没有自信的读法,那乡下语调的粗嗓子,那专心一意的紧张态度,那左眼屡屡眨动的怪模样,看起来非常滑稽,令我难堪至极。
他合上书,接着当然是鼓掌喝彩声。我从后边走到他身畔,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出口,只感到满腔愤怒和羞耻,便狠狠掴他一巴掌。随后各自跑进教室上课,老师也发现我那昔日的好友脸颊红肿还低声饮泣着,而且他又是这位老师最得宠的学生。
“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卡蒙晋德。”
“卡蒙晋德同学你到前面来,真有这回事吗?”
“嗯!是的。”
“你为什么打他?”
我没搭腔。
“没理由就打人?”
“嗯!”
因此,我受到严厉的处罚。挨打时,我以严肃的态度,去体味着一个无罪的圣者接受拷问的那份喜悦。但我毕竟不是精神主义者,也不是圣者,我不过是个学生,所以惩罚过后,立刻朝着他尽量伸长舌头。吃惊的老师又对我训道:
“你还不觉得可耻吗?为什么装出那怪模样?”
“他是窝囊废,没有大丈夫气概,我瞧不起他。”
我和这位模仿大师的友情就此完毕,以后再没出现取代他的同性朋友,一直到心理较为成熟的几年间,都过着没有知交好友的日子。后来,我对人生或对世人的观点虽曾几度改变,但不管什么时候回忆起那时伸出的那一巴掌,都不认为有何差错。但愿那个金发同学也还能记起那时的事情。
17岁,我爱上一个律师的女儿,她长得很美。说起来也很值得自傲,我这一生中的恋爱对象,不管哪一个,无不都是绝色的美人。为了这个女孩或其他女性,我遭遇多少烦恼?后文中将慢慢道来。她,名叫萝西·乔田那。直到今天,她风采如昔,仍然保持着吸引各种类型男人热烈追求的那种姿容。
当时,我体内尚未使用的热能正在汹涌翻腾,因此常和同学们做各种疯狂性的比赛。摔角坐第一把交椅,球技独占鳌头,赛跑、划舟等无不遥遥领先,逞尽威风、出够风头,但忧郁感也与日俱增,那和恋爱并没有多大关系,而纯属个性使然。例如,我对早春的那种甘美的忧郁就比常人倍加敏感,也因这种气质的关系,我对于有关死的观念、思想,或各种悲剧性的见解、厌世观等,感觉有一种奇异的魅力。正好有一个同学借我一本平装本的海涅诗集《歌曲集》(Buch der Lieder)。这本书我读不来。读诗要把自己洋溢的心情倾注于诗的意境中,随着作者一起烦恼、一起歌唱、一起沉湎于诗的兴奋中。就像小猪穿上一套紧身衣服,那些对我都不相称。那时,我根本不了解“文艺”是怎么回事。继海涅之后,接着看雷诺、席拉,往后又阅读歌德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这样脑中才有一点文学的淡影,开始把它当作崇拜的对象。
这些书中仿佛吹出一股生命的奇妙冷风,使我感到一种甜美的战栗。那种生命虽然不存在这个地面上,但确是具体的东西,它在我兴奋的心灵中激起阵阵涟漪,似乎在鼓动我兴起反应。我的书房是在顶楼房间的一角,以前我在这里进出,简直就像附近塔上的报时钟一样,一天中难得几回,后来,歌德和莎士比亚书中的角色便不时在我周遭出没。我已能了解,人的存在有他光辉的一面,也有可悯的一面。他们也告诉了我:诸如,被扯得支离破碎无所适从的人类灵魂之谜,以及世界史的深奥实体;或者说明出人类“精神”的伟大活动,它在我们短暂的生命中赋予光明,它通过认识力使我们的渺小存在转入必然和永恒的圈子。探首小窗外,阳光遍照的群屋屋顶和狭窄的街道外面传来纷然杂沓的响声,我好奇地倾听那些劳动者的吆喝声和日常生活的琐碎物体声。这样,我仿佛感到已经远离这间充满人类伟大精神的小屋,被充满神秘、美得神奇的幻想世界所包围。书看得愈多,愈发藐视那些家家户户的屋顶、街路和日常的世界,由此而使我的好奇心愈来愈增强。我在保守之余,也逐渐生起这些念头。我常想,也许我会成个预言家,也许摆在我眼前的广袤世界正在等待着我,这样的话,我便可以诗的力量取出这世界的一部分珍宝,剥下它们的偶然、平俗的面纱,制造成具有永恒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