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10/91页)
意大利在千里迢迢的远方,那里有乳白色的房子,她的姐妹们在那白色的房间里编帽子。每天傍晚大街上都有涌动的人潮,人们在散步,在放声大笑,不像这里的人总是死气沉沉的,蜷缩在浴椅里,看着花盆里稀稀拉拉的几朵丑陋的花!
“你们该去看看米兰的花园,”她大声说。可是对谁说呢?
一个人也没有。她的话语消逝了,如火箭升空而去。它的火花,冲入了夜空,被夜色掩埋。夜幕降临,笼罩住房屋和高塔的轮廓。苍茫的山坡渐趋朦胧,最后沉入了黑暗。可是,尽管一切都消逝了,但它们毕竟都存在于夜色之中。色彩退场了,连窗户都看不见了,但它们的存在却显得更为沉重,具有了光天化日里无法传达的意义——各种事物的忧愁与焦虑都会聚在黑暗中,在黑暗中抱作一团。晨曦带来的宽慰被一扫而尽,直到曙光再次将墙壁刷得灰白,照亮了每一扇玻璃窗,拨开了田野里的迷雾,现出在悠闲地吃草的棕红色奶牛。一切都重新上好了彩妆,呈现在人们的眼睛里,一切都重新呈现出生命的色彩。我孑然一身,我多么孤单!卢克蕾西娅在摄政公园里的喷泉旁感叹起来(同时注视着那个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这也许就像是午夜时分,当一切的分界线全都消失不见,这个国家倒退回远古时的形象,仿佛罗马人登陆时看见的景象,天地一片混沌,山岳没有名字,河流蜿蜒着不知流向何方——她心中的黑暗就是这个模样。突然之间,就像不知从哪里漂来了一块岩石,她就站上去,诉说着自己是塞普提默斯的妻子,多年前在米兰成婚,是他的妻子,但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发了疯!在她转身之际,岩石倾倒了,她跌了下去,越跌越深。因为他离开了,她想——离开了,就像他所扬言的,去自杀了——去扑倒在车轮之下!可是没有,他还在那儿呢,还是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穿着他那件寒碜的大衣,跷着二郎腿,瞪着眼,大声地自言自语。
不可以砍伐树木。上帝是存在的(他在信封的背面注意到了那样的启示)。要改变世界。不可以因憎恨而相互杀戮。让大家都了解这个(他把这句记了下来)。他等着。他听着。一只麻雀停在对面的栏杆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塞普提默斯,塞普提默斯”,连着叫了四五遍后,飞走了,然后又拉长了调子,用希腊语唱起清新又动人的歌,唱着人间没有罪恶。又一只麻雀参加进来,它们一起用希腊语拉长了调子唱起了动人的歌,唱到在那逝者游走的彼岸,在那生命的草原里,绿树成荫,唱到人间没有死亡。
他的手在这里,死神在这里。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正在对面的栏杆后面聚拢起来。可他不敢看。埃文斯在栏杆后面!
“你在说什么呢?”蕾西娅坐回到他的旁边,突然发问。
又被打断了!她老是打断我的思路。
远离人群——他们必须远离人群,他说(跳了起来),马上去那边。那边的树下面有几把椅子,公园里的长坡道如一条浸满颜料的绵延绿布,飘在上空的蓝色和粉红的烟雾形成了一张天篷。远处不规则的房屋组成的壁垒在烟雾中一片朦胧,来往的车辆在环行道上嗡嗡作响。在右侧,暗褐色的动物把长长的脖子伸出了动物园的围栏,吼着,吠着。他们坐在那里,坐在一棵树下。
“看呀,”她恳求道,一边指着拿着板球门柱的一小队男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在拖着步子,踮起脚尖转呀转的,就好像是在音乐厅里扮演小丑。
“看呀,”她央求道,因为霍姆斯大夫说了要让他意识到客观事物的存在,去听听音乐啦,打打板球啦——这项运动很适合,霍姆斯大夫说,是很好的户外活动,非常适合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