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婚宴上来了一位不寻常的食客。你知道当年北京的“丐帮”吗?(第6/7页)

且说在薛纪跃办喜事那天,卢宝桑作为首先到达的亲友,一进门就给薛家带来了诸多不快。他来的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大吃大喝一番,他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所以他迈进了新房,见到薛纪跃并无什么贺喜的例话,先问薛纪跃索要三五牌香烟;未能遂愿后,他只好降格地权抽“礼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便站起来在屋里转悠,最后转到五斗橱前,踮著脚尖研究著墙上的结婚照。忽然他“嗤”地乐出了声来,那是一种阴阳怪气的闷笑;笑完他挨近薛纪跃身边,凑拢薛纪跃耳朵问:“怎么著!没先玩玩?我看她够你招呼一气的!”

薛纪跃脸刷地红了,气急败坏地把他一推:“去你的!胡吣!”

卢宝桑宽容地冲薛纪跃挤了挤眼,便叼著烟卷出了新房。他麻利地拐进了充当临时厨房的苫棚。

薛大娘见了他,不得不敷衍:“哟,宝桑来啦!你爹你妈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卢宝桑嬉皮笑脸地说:“薛大妈,给您道喜啦!我爹我妈倒想来呀——可您跟大爷不是没请他们吗?”

薛大娘扬著嗓门应付:“哟,咱们两家还用得著虚礼儿吗?还用下帖子呀。知道了信儿,自然就该来呀——你们不也没『随份子』吗?我就不挑这个礼儿,咱们谁跟谁呀,光你帮著搬家具,那股子牛劲,就顶别人俩仨『份子』哩!”所谓“随份子”,就是亲友们给喜家的小额现金,一般少则两元多则二十元。薛大娘点到这个问题,让卢宝桑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忙假装参观厨房中的种种景象,结果自然就同正铺摆大冷盘的路喜纯对上了眼。

路喜纯早从声音听出是他,四日相遇后,路喜纯便微笑著对他说:“你又到这儿足撮(放开胃口吃别人请叫“足撮”。)来啦?”

“哥儿们!”卢宝桑没想到今天薛家请来的大师傅竟是路喜纯,他不由“惊呼热中肠”,一巴掌拍到路喜纯的肩膀说,“是你呀!你可得好好地露一手啊。这是我大爷大娘家,我二兄弟办喜事,看在我面子上,你也不能含糊呀!”

薛大娘不由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卢宝桑抢著回答:“他爹原先跟我爹在一块儿蹬平板三轮。他妈我也见过,两人前后脚都 『嗝儿屁』(“嗝儿屁”,死的鄙称。又说成“嗝屁潮凉”;旧时代北京小市民认为人死时先要打一个嗝,再放一个屁,然后七窍流水(潮),最后全身冰凉。)了。他跟我一样,还是条光棍儿!”

这话一出来,薛大娘心里又添了点不自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考察,她本已对路喜纯的手艺和做派产生了信任和好感;可卢宝桑一揭“底儿”,原来这路喜纯偏是个父母双亡的光棍汉,真不巧!他那晦气,该不会通过饭菜,传到咱薛家来吧?

路喜纯微微地摇头,心里连连叹气。他太了解卢宝桑了,他们俩小学时候还是同学。卢宝桑原来比他高两个年级,后来蹲班蹲到他在的那个班。他最见不得卢宝桑那既不尊重别人也不自尊的丑态。他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学著中学、大学生的“造反派”揪斗校长、老师,卢宝桑那时候比一般六年级的学生大一岁,个头已经基本长足,显得身粗力大,开头,他也戴个大红袖章,以“红五类”自居,那时他似乎确有这个本钱。据说他爸爸卢胜七,在解放后镇压钟鼓楼一带的恶霸时,帮著行刑的解放军捆绑恶霸,拖著恶霸拉向法场,表现得非常革命,非常勇敢。所以,在揪斗校长、老师的批斗会上,他总扮演那揪著人家“坐飞机”的角色。他除了撅人家胳膊、按人家脑袋,还要想出其他各种各样恶毒而刁钻的办法来侮辱人,如猛踩人家脚背啦,揪耳朵让人家偏仰著脸“示众”啦,拿墨水瓶往人家衣领里灌墨水啦……他干这些事时还爱一边朝台下的“革命师生”扮鬼脸儿。后来,他更把这种虐待狂的劲头施加到同学身上,他让那些“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同学用脑门顶著墙上的钉子罚站,用别针把他们的“认罪书”别到他们的胸脯肉上。可是,过了没多久,不知怎么的,卢宝桑的爸爸卢胜七在单位里被揪出来了。路喜纯去看过大字报,当时看不懂,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有人揭发他,解放前夕北京的大学生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抗议国民党反动政策的示威大游行时,国民党的军警收买了一批流氓打手,让他们放手冲撞游行队伍,打跑一个学生给一个馒头,被收买的打手中就有卢胜七,他一次就挣了十八个馒头!这事被揭露出来以后,卢宝桑顿时由“红五类”变为了“黑五类”。让路喜纯感到奇怪的是,卢宝桑并没流露出什么悲苦忧伤,这倒还罢了——在学校后来那些批批斗斗的荒诞场面中,卢宝桑竟往往不等别人揪他,便自动站到被批斗的位置上,高高地撅起屁般,双臂向后高抬,有一回他还自己当众打自己的耳光……回忆起来,最最令路喜纯不能容忍的,是正当他在台下默默地同情著卢宝桑时,一瞥之中,卢宝桑却斜著脸儿朝他吐舌头出怪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