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4/11页)
这些读者明显还沉浸在从海选脱颖而出的兴奋中。比赛尚未开始,东卵的露天派对就开了三场。我打发机器人上岛清理派对之后留下的残渣、呕吐物和碎酒瓶,他们顺手扑灭了一团没人理会的篝火,架起一个醉倒在沙滩上的栗色头发的小伙子,送进酒店房间。第二天,小伙子被遣送下岛,第三天替补的东南亚姑娘就来了。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创举,这才是创举,”总导演的手在空中挥舞,半个屁股已经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想想,几十年前那些下棋的打牌的,只能对着一台电脑使劲,这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们的格局,大海,岛屿,隔岸相望。人与人的对峙,人与机器的对峙。你没有感觉到美学冲击力吗?你没有感觉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吗?”
我没有什么感觉。作为安保总监,我听到窒息两个字,就下意识地扫一眼监控画面,寻找两座岛上任何细微的失控迹象。楼上机房正在做赛前最后一次调试,隔着楼板我听到被封闭空间放大的咝咝声,节奏清晰,就好像楼上有七八条蛇在同时叹气。
第一轮比赛产生的三十六个命题故事,一半来自西卵的作家,一半来自柴郡猫。按照规则,人类作家的电脑上卸掉了所有写作软件,他们在产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猫相比,后者在一天里拿出一百八十个故事也没有任何难度。三十六个故事被打乱顺序、隐去标签,在传送到东卵前首先要经过楼上的机房,那些发出蛇的叹息的机器有一个冰凉的、飘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名字:故事预检台。
预检台有两项功能。首先是与人类故事库里所有的数据迅速比对,鉴定是否存在剽窃行为。是整体抄袭,还是情节雷同,或者仅仅是合理借鉴,那部机器都会在十分钟内给出鉴定报告,创意指数低于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项功能更玄乎:一个个字喂进去,仿佛经过一头奶牛或者一台绞肉机,实现从草到奶或者从肉到肉糜的转变。比如你写一个动物园,这台机器上的屏幕会呈现河马张开大嘴缺了好几颗牙齿的画面,音箱里发出狮子打呼噜的声音,整个机房里都会散发大象和干草的气味。当然,这种设备提供的转化还比较简单粗暴,但已经足够给每个故事测算出改编指数,计入最终的评选结果。
据说这些故事的改编指数还会被同时发往岛外的分会场,有一大堆视频及游戏制片商正穿戴着虚拟现实装备,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顺便从中物色下一个融资项目。谢天谢地,还好有个分会场,所以这伙人不用挤到两座岛上来,否则我的安保压力至少翻个倍。
一个总导演就够了,我对斯芬克斯说。我没法想象几十个甚至几百个那样的人整天对着蓝天大海念他们那些乏味的台词。他们提到的钱以亿为单位,他们会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像牧师布道那样庄严地告诉你故事才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
在岛上巡视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靠近机房。为了拉高改编指数,不管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刺激更尖锐,更容易转化。由屏幕反射到墙面上的硝烟和血光,那种奇怪的让你的心脏早搏的声音和气味,哪怕在机器休息时都仿佛在房间里回荡。不过,经过预检台之后,首轮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实只有一个——据说是情节雷同过多——其余的三十五个都顺利过关,被输送到东卵。
按照规则,东卵的读者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自动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文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故事在预检台上拿了几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没人会把他们认认真真打的分当回事。打分只是个幌子,真正决定性的数据来自组委会发给他们的帽子、眼镜、项链和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