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文学病人(第2/11页)
导演和经理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勾勒蓝图:文学史上的一大步,人工智能史上的一大步,视频真人秀史上的一大步,一共三大步。两座岛上的未来系超星级酒店在即将开张之前免费提供全程直播赛场,全世界最好的小说家联手阻击机器人,捍卫人类在文学世界里的最后的尊严……我隔着一米远看他们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汇。在房间里悄然变化的光线模式中,飞沫抛出弧线,闪着油亮的颜色,分明是一道彩虹。
恍惚间彩虹转了九十度,向我飞来。我本能地往后退半步。
“安保和后勤工作就要靠你啦,我们都知道你有的是经验。比赛时间一个半月,加上作家和读者上岛离岛的时间,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两个多月吧。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赞助商。可以给你配备最先进的电脑监控系统,还有斯芬克斯那样的机器人。他们很管用,长相也过得去。”
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可没法保证这两个多月我不会发疯。
“我以前负责的大型活动的安保工作,跟这次并不是一回事……我是说,文学,这好像是一个很古老很奇怪的词儿了。我不太明白我将要面对怎样一群人。”这是大实话。对于文学,我的所有知识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课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们。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们能干出什么来呢,也就是看书写字而已,嗯,也许有点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经理的目光开始闪烁,最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再说了,这回的比赛强度也不小,他们没空捅娄子。一只柴郡猫就够他们受的了。”
柴郡猫,按照斯芬克斯的说法,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有气质的猫。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话里,它总是微笑着飘来飘去,露出大部分牙齿和一小部分牙龈。现在它成了一种时髦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这种程序专攻文学。其实也不是针对所有文学,斯芬克斯说。她的意思是,文学的其他阵地基本上早就沦陷了。十年前非虚构领域——比如新闻报道——就开始大量雇佣机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奖好像都发给了人工智能团队。至于诗歌,虽然没有出现什么标志性事件,但是人们已经习惯在嘴上或者个人主页上悬挂闪闪发光的电子诗,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链。
我听斯芬克斯描述过诗歌软件的机理,越听越糊涂,只能把它想象成类似于蚯蚓的东西,在泥泞的词库里钻来钻去。蚯蚓不知疲倦,词库无边无际。泥土还是泥土,并没有变成别的东西,但是它们的结构被随机扭转,质地被任意揉搓。松过的土看起来总是格外肥沃一点吧,我想。
小说当然是另一种东西。至少那些跟着我登上西卵的小说家们是这么说的。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比赛。他们说这是度假,是文学节,只不过应赞助商要求顺便写点故事而已。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只看不见的猫。他们写下的所有的故事都会和猫写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会有标记,不会让你一眼看出是人写的还是猫写的。
盲审,斯芬克斯意味深长地说。机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长”的时候,脸上的人造肌肉总是特别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赛前最后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逻艇护送到西卵,我才闻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气味。准确地说是那人衣领上散发的青咖喱和龙舌兰酒混合的气味。然而那个人分明长着一张欧洲脸。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性别。我盯着TA嘴唇上金黄色的绒毛和平滑的没有喉结的脖子,迟迟不敢称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时间,TA都用唇语对着一只带摄像头的机器说话,然后机器发出我选择收听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