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3/9页)

这并不是那种机械粗暴的噪音,不是那种你一听就知道必有一战、赢了就能消停的东西。楼板上的滴水声是活的,它有灵性,会耍心机,会勾引你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头发有没有打湿。它不是一把榔头或者冲击钻,不是那种形状确定的东西。你会忍不住追根溯源,猜测前因后果,勾勒它运动的轨迹,想象那是清泉、污水甚至鲜血,想象水里会不会有老鼠或者蛇。一个莫须有的秘密足以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寒颤。进而,房子的结构,主人的习性——这里一笔那里一画,颜色,光泽,气味,故事开始默默生长。想象力是最有效的兴奋剂。

三天以后,李小晚倒完垃圾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楼上的男人也在里面。电梯卡在三楼,按什么键都不好使。男人忍不住朝电梯门踹了一脚。

“也不是第一回了,”李小晚慢腾腾地说,“等等就好。”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杂音,但是终究还是和着口水咽了下去。“你好吗?我是说,楼板,还好吗?”

“没断过。还滴水。习惯了。”

“呃……可是脸色不好啊,吵得睡不着?”

“嗯。所以你相信我的话了?”李小晚苍白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我昨天还叫来水管工彻底查了一遍。”

“查不出结果?”

“其实我倒是希望能查出来的。就算撬开地砖修修补补,也就两三天嘛。真的。我知道失眠有多难受,我希望能帮帮你。”

“不用了。谁能帮得了谁?但我说的是真话,相信我就算帮我了。”

“好……你有没有想过,有一种现象,叫——”

电梯咯噔一下突然启动。李小晚没收住脚,往前踉跄半步,右臂被男人一把拽住,才没倒下来。

七楼。李小晚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时,男人还在结结巴巴地做名词解释:“那个,叫——幻听。对,幻听。其实很常见。真的很常见……”

后来——其实只过了半年,长得像半辈子的半年——等她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以后,编辑给李小晚引荐了一位心理医生。准确地说,他还不是心理医生,只不过刚刚通过了一场考试。“资格考试,心理咨询师……嗯,跟那些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比,我只是,没有处方权。”

李小晚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心理医生。有没有处方权都不需要。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被编辑约出门,她不知道喝一杯咖啡就会成为一个急于建立临床经验的咨询师的案头材料,她想这一定是编辑对她屡次拖稿屡次失踪的报复。半年前,如果碰到这样的局面,她应该会起身跑去洗手间,然后从另一个门逃走。

李小晚没有逃。相反,在编辑和心理咨询师仍然在有话没话地讨论最近走红的电视剧时,直愣愣地打断了他们:“幻听,是不是很常见?”

心理咨询师第一次出征就被打乱了阵脚,他一边搜索记忆里的课本,一边顺着李小晚的目光望过去。她不像是在对着我说,他想,但是我得代替那个人回答她。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幻听跟幻听还不一样。从精神病学的意义——呃,别紧张,并不是说精神病人才需要考虑精神病学,你懂我意思——从精神病学的意义上讲,有真性幻听,也有假性幻听。”

如果你觉得这声音来自体内,比方说肚子里,那就是假性幻听。如果你相信它来自外界,那就是真性幻听。李小晚觉得这个定义太扯了。那个声音在地板和天花板的夹层里,可是除了装修工人,谁亲眼看到过那个夹层?响起的刹那,它漂浮在身外,然后呢?然后的事情谁说得清?也许黏在皮肤上,找到毛孔就钻进去。她想说,一个“幻听”的人如果分得清内外,说得出真假,那就是在装病。可她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