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2/9页)

“我在美国出差,倒时差关机了。其实天快亮了。最多还差半小时,最多。”

客厅的大门始终都没关,大概是男人故意留着自证清白的。所以李小晚走出去的时候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动作,一句多余的告别。就像是梦与梦之间不需要转场。一直到走进电梯,李小晚都没有听到身后有关门的响动。

等不及开灯,李小晚就瘫倒在沙发上。

近一个月跟别人面对面讲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刚才跟楼上的男人讲得多。也许把下一个月的能量也一起耗尽了。这个念头本身就跟楼上的滴水声一样可怕。那个一步步把陌生男人逼到墙角的李小晚完全是另一个人。刚才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她此刻的视网膜上循环播放。刚才有多亢奋,现在就有多沮丧。

手机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把手机设成静音——好像一百年以前她就已经这么干了。起先,她告诉自己,不急,过半小时回电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事是非办不可的。后来半小时就成了半天,半个礼拜,半个月。在李小晚的世界里,任何奇怪的事情都在匀速地变得自然。仿佛从游泳池的扶梯上走下去,漂白粉的味道一点点呛进鼻腔,身体慢慢倾斜。水花涌到胸口,肋骨隐隐作痛。池底浮出一堆版式设计图和编辑的脸。水面摇晃,那张脸急得皱成一团。

李小晚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可以从这画面里得到乐趣。池底的脸浮不到水面上,倒像是越飘越远。只要不接电话少出门,李小晚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就是平行的。两个世界的时间差越拉越长。随时失踪是一种权力——等到编辑差不多急疯了,李小晚会往她的邮箱里发六张封面图,等着编辑语无伦次地在微信上告诉她最喜欢哪一张。

那一回,编辑在微信上哽咽。六个句号连在一起组成省略号。李小晚觉得她从句号与句号的缝隙里听到了抽泣。她想打一段话解释,说自己属于那种灵感型的设计师,硬做不如不做,给她一点自由就好,一切都会好。打到最后一个字,李小晚觉得前面这些字丑恶地扭成一团,爆发出一串狞笑。她按倒退键,一个字一个字地抹掉。

“你出来走走啊,我请咖啡。新开那家现磨的,味道正,而且那个空间太有想法了。你们搞设计的,没有不喜欢的。”编辑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等几天吧。”一整个下午,李小晚就在手机上输入了四个字,一个句号。

她们俩都知道,“几天”并不是几天的意思,这顿工作餐只是说说而已。李小晚没有告诉她,那咖啡馆她早就去过,一个人站在窗外,直到独自坐在拐角咖啡桌边的女人抬起头,举起手机。李小晚本能地躲开镜头,绕到边上看过去,才发现那女人只是举起手机自拍而已。那确实是一个适合自拍的角落。房型不规则,两面墙构成一个锐角,嵌进一张只能坐一个人的小圆桌,桌上玻璃杯里的苏打水冒着亮晶晶的气泡。光线在墙面之间来回反射——哪怕在摄影棚里派两个人扛着反光板走来走去,也很难达到这样的效果。

整座城市就是被这些自给自足的角落拯救的,李小晚总是这么想。在即将把你吞下去之前,它至少给你留一张好照片。

楼顶上又响起滴水声。李小晚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拿什么来拯救。十一点,手机间或还在床头柜上闪两下,但亮度越来越弱。快没电了,但她既懒得去找充电器,也不想看看这一天下来,到底有几个电话,几条微信。

其实那声音也没有她刚才描述得那么可怕,有点像小时候春游,在什么风景区里钻进几个彼此连通的岩洞。四周黑漆漆一团,李小晚伸手想拉同伴的手,什么也没抓住。就在她一步步往前挪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不及钻到别的洞里去了。她嗓子眼里一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顺势拎起。头顶上有根钟乳石正好滴下水来,先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然后落到她头上,沉到她心里。此刻,也是那种空落落的声响,在楼板夹层匪夷所思的声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