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第2/7页)

“我忽而明白,就连这简单一个谢字,不过是逢场作戏,并非出自衷心。几十年来,我做每一件事,都只是世人、皇帝、先古圣贤叫我做的而已,这番真相令人骇然。

“从那时开始,幡然间,我意识到,这般锦衣玉食生活,不过一场巨大骗局。自那以后,我食无味,寝无眠,如一具行尸走肉般颓靡度日,对世间万物,生不出一星半点兴趣。

“直到一日,我得到先生虎图,只一落目,再也放手不下。虎之姿态、状貌、神色,无一不昭显出作者之热忱与命力。振奋之余,我忽想到,若学得这画虎之法,哪怕学得分毫,也会如您一样,有腔蓬勃锐气。”

“所以你便辞官,千里迢迢来此拜师学艺?”

“然也。”

“可画虎之法,我也未钻研透彻。”

“此无大碍。我意在求心,而非求技。”

草庐分东南两间,东为画室,堆满纸笔砚碟;南为卧房,用作日常休息起居。两房之间,乃一爿五丈见方院落,其间石桌石凳,灰土满布,似久不经人打理。

闵羽领杨子穿过院落,到一间空余卧房前道:“从今往后,你在此住下。餐食饮水,你不必操心。”

“先生要我做什么?”

“无他,唯作画而已。”

“可有什么规矩?”

“未经允许,不准去我卧房。”

“学生明白。”

闵羽点头,转身合上房门。于窗棂光斑中,杨子打开包裹,将其中衣物一一抽出叠好,放到木柜里。此事一毕,他脱下鞋子,平躺在床板上,闭上双眼,倾听起屋外鸟鸣时起时喑。

闵羽吩咐的第一件事,是调颜料。

“虎为何色?”他问。

“黄,黑,白。”

“能道出三色,已属不易。但黄非独黄,亦缇亦缃,你眼下要从中调出这一色。”

“如何调之?”

“此无章法,循心而已。”

杨子接过两只瓷碟,置于左右,稍一沉吟,抬手端起左碟。

“先是虎首。”他道。

三两滴赭红入右碟,杨子拾草秆徐徐搅拌,不时便看其消融于鹅黄中。

“再是虎身。”他道。

第二只色碟如法炮制,颜色深了几许。

“那么第三只便是虎尾?”

“正是。”

这一次,他只在其中倒入两点墨汁。

“为何是墨汁?”闵羽问。

“饿虎觅食,尾隐于草中,不得人见。”

“原来如此,我尚在想,为何虎身暗,虎首明。”

“先生以为如何?”

“善哉。然有一事,你须得知道。”

“何事?”

“虎之神气,半在尾上。你想画得漂亮,那条尾巴少不得。”

第二件事是描石。

所谓描石,是在纸上勾出石块轮廓。石块并非静止,由闵羽手中抛出,转瞬落在篱外草甸中。

“先生为何要我描石?”杨子问。

“你可曾见过真虎?”

“未曾。”

“那便是了。倘你走运,有幸见得虎之真身,只是一瞬之事。”

“先生意思是,要我在一瞬间,牢牢记住虎的状貌?”

“然也。”

杨子颔首,持笔静坐于席。俄而一只圆石掠过眼前,他稍一踟蹰,挥笔而下,勾勒出那石形状。

闵羽接过纸,连连摇头道:“还差得远。”

杨子坐回原处,提笔描石。到晌时,闵羽拍去手中尘土,对杨子道:“今日就练到这里。食后,我须忙些私事。”

杨子换上草鞋去茅庐四周转转。

一道溪水横亘于径下,他站在桥上,俯身望去,几条暗红鱼影。一只戴胜鸣叫着飞过,像小儿口中哨子。

他未曾久留,迈开步子,向远处踽踽而去。小道两旁,多是被砍断的细竹,偶尔可见到几截生青苔的树桩,其上纹络早已辨认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