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第2/5页)

在一楼和二楼间,安德烈娅,似乎是提前预告我在您家的生活状况,我知道要吐出一只兔子,当时我就害怕了(要不,是奇怪了?不,也许是又害怕又奇怪)。搬家前,短短两天前,我刚刚吐出过一只兔子,以为一个月、五周、运气好也许六周内会平安无事。您瞧,小兔子的问题我处理得妥妥当当。我在那个家的阳台上种三叶草,吐出一只兔子,放在三叶草上,一个月之后,当我估摸着没准什么时候……我就把长大的兔子送给莫利纳夫人。她相信人各有癖好,从不乱发议论。这时,另一个花盆里柔嫩的三叶草又渐渐长到合适的大小,而我,不慌不忙地等着早上毛茸茸痒酥酥的小家伙顺着嗓子眼往外冒,新来的小兔重复以前那只小兔的生活和习惯。安德烈娅,习惯是节奏的具体表现形式,是节奏的一部分,帮助我们生活。一旦进入固定不变的循环周期,一切条理化,吐出兔子就没那么可怕。您也许想知道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事儿,种三叶草,还要送给莫利纳夫人,立马杀掉不是更省事……唉!您也应该吐只兔子,就一只,两个指头夹着,放在掌心。它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带着难以言表的光彩霎时俘获您的心。一个月对它而言天差地别。一个月意味着个头大了,毛长了,会跳了,眼神野了,天差地别呀!安德烈娅,一个月意味着一只大兔子,意味着兔子真正长大。可是,开始一分钟,它是温热蠕动的一团雪,包裹的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小生命……开始几分钟,它是一首诗,以土买一夜的灵感:生于我,融于我……之后,不再是我,茕茕独立,拒人于千里之外,置身于白色、平坦、信封大小的世界里。

无论如何,我当时决意将小兔扼杀在摇篮里。我要在您家里住四个月——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三个月——喂几勺酒就成。(您知道要想慈悲为怀,只需喂小兔一勺酒,便可立刻置它于死地吗?据说,这样一来,兔肉会更香,尽管我……三勺或四勺酒,之后扔进厕所或包起来扔进垃圾箱。)

电梯通过三楼时,小兔在我掌心里动来动去。萨拉在楼上等我,准备帮我把箱子拿进屋……怎么跟她解释才好?个人癖好?动物商店?我用手帕包住小兔,放入大衣口袋,把大衣松开,免得挤着它。它几乎一动不动。微小的意识恐怕在向它传递着重要的事实:生命是往上一纵,“咔嗒”一声结束;生命也是白色、环绕的低空,有股薰衣草味,在一口温热的井底。

萨拉什么也没看见,已经有一道超级难题令她几乎无所适从:如何将她的秩序意识贯彻到我的衣箱和纸张上。她深思熟虑的解释充斥了“比如”之类的字眼,而我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找着机会就把自己锁进卫生间:现在动手,干掉它。手绢周围一片温热,小兔雪白无暇,看起来比过去任何一只都美丽百倍。它没看我,只是翕动,只是兴奋,堪称最可怕的注视方式。我把它关进空药箱,回头接着拆行李,脑子有些茫然,但不用痛苦,不用负疚,不用打肥皂洗去小兔的最后一阵抽搐留在手上的感触。

我明白:杀它我下不了手。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吐出了一只小黑兔。两天后,一只小白兔。第四天晚上,一只小灰兔。

您应该很喜欢卧室里漂亮的衣柜,衣柜的门很大,打开门,一切尽收眼底,木板上空空如也,等待着我的衣服。如今,我把它们放在那里。那里面。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就算跟萨拉说了,她也绝不会相信。萨拉一点也没怀疑,她不起疑心,是因为我准备工作做到家了。就这么一件事,让我搭进去多少白天黑夜。它时时焚烧着我,让我的内心日益坚强,好比您放在浴缸里的那只海星,每次洗澡,都让人感受到充足的盐分、阳光的灼射和海底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