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36/39页)

“你难道已经忘了高桥哑巴那件事了吗?”父亲笑着提醒我。

虽说那年老菩萨的玩笑开得有些大,让我在全村人跟前丢了脸,可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他。我们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愚弄,被他欺骗。他的肚子里装着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他的脑子里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鬼点子,他的嘴巴里藏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俏皮话。他在村东的那个带天井小院的房子,是我们整个童年最稳定的快乐之源。

父亲见我在言谈中流露出对老菩萨毫无保留的崇敬,大概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没有马上表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听人说,他老爱跟你们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是这样吗?你能不能跟我学学,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鬼话?”

“他的话要能学,那才怪呢!”我立刻就大笑起来,“那种话,我们从来就没听人说过,只有他一个人会说。他说一次,我们就笑一次。他若说上两次,我们就笑上两次。说三次,我们就笑三次。最后,保管被他逗得昏过去。有一次,同彬踩着高跷打他门前经过,看见他把那些发黄的故事书,从一个旧皮箱里一本本拿出来,放到板凳上去晒。同彬说:‘老菩萨,你能再把那些鬼话跟我说一遍吗?这次我保证不笑。’老菩萨马上就一本正经地说起鬼话来,笑得同彬当时就从高跷上摔下来了。”

父亲仍然一脸疑惑。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茫然不解地望着我,眼睛渐渐地沁出一缕幽眇,“这个人来历不明,行动有些可疑。我相信,他本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而且极其聪明,他的好脾气和疯疯癫癫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这个人来到我们村,也有十几年了吧,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可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你们去他家听说书当然没问题,凡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另外,他那婆娘王曼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别总往他们家跑。”

最后,我也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格中照射进来,在木桌上投下了四条平行的斑条,也照亮了父亲那在桌上不安敲动着的手指。

我问他,春琴姐姐嫁到我们村,已经快两年了,为什么她每次看见我,眼光总是恨恨的?她从来也不搭理我,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听完了我的话,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表明谈话结束的明确信号),像往常一样,他含糊其辞地搪塞说:

“有些事,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春琴跟德正结婚后,她妈妈四儿也带着春生时常来村里走动。春生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来,给姐姐捎来家里的菱角、豇豆和花生什么的。他比以前更瘦,脸也更黄了。每次他走,春琴都要把他一直送到大队蘑菇房的墙根下,才抹着眼泪一个人往回返。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议论说“那孩子恐怕也活不长”时,我的心里就会猛然一紧。心里想,春琴他们一家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春琴的妈妈与师娘冯金宝是亲戚,所以每次她来探望女儿,总要在师娘家坐上半天。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替她女儿算过命、做过媒的缘故,她有时也会到我们家坐坐。每次她来,差不多都是傍晚时分。她和父亲坐在灶下,往往说不了几句话,院子外就会传来春琴的叫喊声。春琴好像不太愿意她母亲来我们家,当然,她更不允许她妈在我们家吃饭。她自己也从不跨进我们家的院子,而是站在老福奶奶家猪圈边上,远远地喊上两声。春琴一喊,她妈就算已经端起了饭碗,也会立刻放下,对我父亲无奈地笑笑,说:“我们家这个丫头,脾气有些倔。上辈子不是王熙凤,就是王宝钏,如今嫁了人,连我也不敢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