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32/39页)

“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你看,丽娟偷了生产队的香瓜,被她妈妈打成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礼平把洋钉钉在了牛屁股里,被婶子吊在猪圈里打得嗷嗷叫?小英不肯去寻猪草,被她妈妈一脚踢在心门口,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可我打过你吗?一次也没有,对不对?所以说,有妈妈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我们两个人,不是挺好嘛?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缺。”

第二天,龙英把我叫到他们家中,让我对着一只陶钵撒尿。我在撒尿的时候,她儿子小满褪下裤子,也凑过来撒尿,被他母亲一把推开了。龙英的丈夫牛皋病得快要死了。她要用童子尿做药引。趁着她心情好,我就向她打听我妈妈的事。龙英先是一愣,然后就纵声大笑起来。她一定是想起昨天的事来了,立刻撇下我,走到她丈夫的躺椅前,把昨天我跟哑巴去高桥的事说了一遍。牛皋身上盖着一条毯子,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还是一只眼睁着,朝我哑哑地笑。等到他们笑够了,龙英就对我说:

“你妈呀,跑了,没了,飞了,上天了,没影了!”

说完,她把我粗鲁地往门外一推,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我细细琢磨着龙英的话,有些担心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没着没落的,别提有多难受了。我在村里胡乱逛了一通,就去了老福奶奶家。我一提起母亲,老福就撩起围腰来擦眼泪。她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天主,你知道你这条小命是谁给捡回来的吗?你那个妈呀,简直不算个人!孩子还没断奶,她怎能下这个狠心。那一年,你还不满周岁,不吃不喝,小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看就没气啦!你爸爸已经去桑树林里替你挖了一个小坑。要不是我把你抢过来,当晚就给埋啦!我把你抱在手上,撬开牙齿,一点点地往你嘴里灌米汤,灌菜汁。折腾了一个多月,算是白捡一条命。快别提你妈啦,就是做了官太太又怎么样?狗屎啊!我一点都不稀罕。”

听老福奶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了底。不管怎么说,我母亲还活着,心里总算还有点安慰。

有一年,我记得也是春天,我和婶子在桑树林里采桑叶。婶子的嘴唇紫黑紫黑的,全是桑葚汁。她拨开茂密的桑叶,摘下又大又肥的黑桑葚往嘴里送。

“你爸爸这个人,心术不正。”婶子打了个呃逆,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桑葚,对我说,“他头上戴着一顶富农的帽子,又是个算命的,谁能跟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他出去算命是假,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轧姘头是真。换成我是你妈,也不会跟他在一块过日子。人都有个命,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算。运气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捏在手里攥出水来,它还是要从你指缝里溜走的。你妈算是交上好运了。那年村里选农会主任,严政委多大的官?人家在台上讲话,她不过是一个童养媳,却偏要插嘴插舌,与人家没大没小,直上直下。那天她要站起来发言,我一下没拉住她,这下可好,跌跤捡了个金元宝,被送到县里学习去了,后来就入了党,回乡当起了妇女主任。有一次,你父亲在给人算命的时候,老不正经地摸人家黄花闺女的奶子,那户人家倒不含糊,找来三四十个亲眷,黑压压一片打上门来,你说这事怎么弄?你妈就狠了狠心,与他离了婚。再后来,她就傍上了一个大官,从此远走高飞,音信全无。别再惦记她了。妈不在,还有婶子呢。往后凡事不论大小,都由婶子给你做主,替你出头。村上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们家宝宝,你只要跟婶子说一句,我一巴掌把他脑袋打得缩到屁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