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亲(第25/39页)

当我们经过便通庵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一连两次回过头去张望。尤其是第二次,他站在池塘边,呆呆地望着这处古庙,渐渐地就出了神,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悲戚。我去拉他的袖子,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池塘边雪白的芦花丛中,有一艘倒扣的小木船。那是采菱角或夹塘泥用的小划子,尖削,破旧。船上栖息着两只白鹭,一大一小。它们悠闲地踱着步子,似乎也在朝我们这边张望。寺庙的屋顶有一半已经坍塌,上面落满了树叶。绚丽的云朵,在树林的背后堆积着,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正在下山。

当天晚上,我和父亲就着一盘韭菜炒鸡蛋,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饭,再次把话题扯到了算命这件事情上来。在野田里,父亲曾亲口给人家许诺说,两年之内老夫妻俩就能抱上孙子,可万一到时候生不出孩子来,“人家会不会上门来找你算账?”

我向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莞尔一笑,有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既然那夫妇是生过孩子的,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孩子突然亡故,夫妻俩想必伤心欲绝,度日如年。而摆脱悲伤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刻再生一个孩子。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可生孩子这样的事,急不得。往往越是急火攻心,越是事与愿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只要他们心情平复,迟早还是会生的,不用担心。”

“万一呢,比如说万一生下来的是个女孩,那可怎么办?”

我有点胡搅蛮缠,丝毫没有觉察出父亲其实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且心绪烦乱。我看见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心里也暗暗吃了一惊。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让人提心吊胆的话——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曾反复咀嚼,体味再三。直到现在,当我回忆起父亲说话时忧悒的面容,仍然能够感觉到一阵阵心悸和自责。

“两年时间,在你看来,也许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对不对?可对我来说,它实在是长得没边。我用不着为两年后的事情操心。”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他不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随后,父亲回过神来,起身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糯米饭,嘱咐我给婶子家送去,让礼平和金花他们也尝尝新。

背起包,跟我跑

一天傍晚,天刚擦黑,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高定邦、高定国兄弟,嘴里各衔着一枚铁皮哨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召集“青年突击营”的队员,让他们到祠堂前的大晒场列队待命。营长高定邦背着一个军用挎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蹿到了红头聋子家的院门口,说了句:“快,打背包,跟我跑!”朱金顺的儿子朱虎平赶紧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扔下饭碗就往大晒场去了。高定邦又来到小木匠家,没进门,远远地喊了一声:“背起包,跟我跑!祠堂门前集合。”小木匠赵宝明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裹,拿着一把雪亮的手电筒,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晒场排队了。高定邦来到了更生家。他隔着池塘喊了一嗓子,更生的妈妈老鸭子手里擎着一盏油灯,从窗口露出脸来,“更生不在家,兴许是被老菩萨找去砸象棋了。”于是,高定邦向村东一阵猛跑,很快就来到了唐文宽家门口,“哔哔哔”地吹起了哨子。

过不多久,只见一个黑影从天井里出来。高定邦也没顾上多想,冲着那人喊了一句:“走,打背包,跟我跑!”

没想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更生,也不是唐文宽,而是他老婆王曼卿。

曼卿一边系着腋下的扣子,一边扭动着她那风骚柔软的腰肢,趿拉着鞋子,人还没到跟前,一阵浓浓的异香早已把高营长熏得筋酥骨软了。王曼卿笑吟吟地斜靠在门框上,扬起脸,柔声细气地对定邦道:“跟你跑?跑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