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4/5页)
枝子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让她换上,金静梓拉开包说还是穿自己的好,说着拉出一条藏蓝的裙子。枝子看了裙子哧哧地笑,说这样的衣裳是公司职员的公务服,作为欢迎会的主角,金静梓是绝不可以穿着公务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的。枝子抖开了手中的衣裳,那是一件绣满盛开櫻花的和服,淡蓝的和服上开着嫩粉的花儿,配上那条嵌着金丝的腰带,霞光般的艳丽,星云般的闪烁。金静梓说这样鲜艳的衣裳只能在中国戏台上才能出现,曰常生活是万万穿不出去的。枝子说日本的和服在颜色和花样上都是很讲究的,穿着它就是穿出了日本文化,日本妇女向来以炫耀美丽的和服为荣,绝没有什么穿不出去的道理。还说这件衣裳是静子母亲留下来的,母亲留下衣裳,除了顾念自己的女儿,不会再有其他。
金静梓再不能推诿,只好任着枝子给自己穿衣服。枝子一边穿一边向她介绍,这儿叫振袖,这儿是伊达襟,这儿是带扬,一套和服足足穿了半个钟头。
金静梓用手抚摸着光滑的和服,如同抚摸着母亲光润的肌肤,和服舒展宽松地罩护着她,像是母亲温柔的怀抱。衣裳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想这就是母亲的气息了,几十年前,母亲也像这件衣服一样拥抱着自己,在一声巨响中离她而去,如今她回来了,又回到母亲的怀里,竟早已走过了母亲当年的年龄……她有些伤感,眼圈红了。枝也擦着眼睛说,要是夫人也回来就好了,看到静子穿上这件衣裳,不定有多么高兴呢。金静梓看到了穿衣镜中的自己,难以相信,那个花团锦簇的人就是她,尽管微细的皱纹已经无情地爬上了眼角,毕竟掩不住面容的清秀,好像还不老……
这是家里又一个客厅,比前几个都人,一切都是富丽堂皇。枝子拉着金静梓的手一起走进大厅,刚刚踏上金色的地毯,厅里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灯在闪烁,有音乐在奏响,她攥着枝子的于在微微颤抖,紧张得已经出汗了。父亲从人群中走过来,由枝子手里接过她的于,把她介绍给大家,在这个厅里,那些亲戚们已经退到次要地位,她面对的是社会要人、各公司的代表,吉闪集团的主要领导和各新闻媒体。照相、提问,她跟在父亲后面,机械地在厅里走动,向着每一个人报以诚挚的微笑,她不希望人们认为从中国来的她没教养,失礼,她努力表现得得体、大方、不俗,她不能给中国的养父母和日本的父亲丟人。父亲到底是父亲,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在她的前面,很有风度,很周到地向各个方面应酬着,缓缓在人群中向主席台移动。
真是位了不起的父亲!
被父亲拖着,她来到了大厅的尽头,尽头的墙上挂了一幅“吉冈静子归国欢迎”的大标语。在家里挂标语,这也是她在国内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感到,日本的家似乎更像个大社会,至少,它和社会的联结比她那个小家要紧密得多。她不知道苏彬现在在干什么,大概又蹲在路灯底下和一群棋友下棋呢,苏彬的棋极臭,连上中学的小五子也下不过,但就是不服输,每晚不战斗到十二点绝不回来。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太大,也没有孩子,一个月以前办了离婚手续。合不来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苏彬不愿意跟她来日本,他说他不能给日本当女婿,更不能把自家姓氏改成“鬼子”的,要那样他在棋友面前是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不如在电线杆上撞死。
金静梓的思想一时有点儿抛锚。
父亲将她推到灯光的最亮处说,诸位,这是我的女儿吉冈静子,这是一颗丢失了四十年又找回来的蓝宝石,是我们吉冈家族的荣幸,是神的安排。静子是我灵魂的一部分,是我爱的集中,惟具得而复失,失扣复得,才让人更觉珍贵……太平洋战争期间,我的夫人邻子带着她去广满洲国,两年后战败,在撤退途中,在兴安南省葛根庙,为效忠天皇,邻子随同千名日本国民用手榴弹集体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