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5页)
老太太说着说着哭了,把金静梓的心也搞得酸溜溜的,她不清楚继母与生母是什么关系。仆人阿美送上冷毛巾卷,继母用毛巾在眼睛上很矜持地搌着,这使金静梓怀疑那双灵动的眼睛里究竟有多少泪。
哥哥信彦换了一身郑重的礼服,打着黑领结,带领着一群亲戚来给父亲道喜。金静梓被安排在父亲的旁边,紧靠父亲在沙发上坐着,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使她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她想往旁边挪一挪,但是手被父亲牢牢地攥着,她不能动弾。父亲笔挺地坐着,兴致勃勃地听着亲戚们一家一家的即兴贺词,继母站在她的身后,很仔细地给她介绍谁谁跟她是什么关系,有着怎样的背景……她只有点头的份儿,压根记不住这许多的名字和繁杂的关系。在国内,她从没有想到过,在大海的这边还会有这样多与她有关系的人存在……亲戚们按照亲疏关系,一拨拨进见,又一拨拨撤到一边去,这种有序的表演,无疑是父亲喜欢看到的,金静梓从攥着她的手里体味到了有满足、兴奋。大厅里,男人们的衣服齐整,女人们的衣服美丽,就连给她端茶送水的女佣,衣裳穿得也是相当别致。相比,她的装扮有点儿寒酸,有点儿单调,还有点儿暗淡,一身铁灰的的卡套装,是出国的前一周特意请壬府井的高级裁缝做的,圆口的坡跟皮鞋,在白色的地毯上鲍鱼,样显得呆头呆脑,那双白色的玻璃丝袜子,与鞋的反差过于强烈,此时此刻竟那么不合时宜……她下意识地把脚往回收了收,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正用温暖亲爱的眼光注视着她。从父亲的眼光里,她有了一种可信赖的亲切感。是啊,这里是家!厅里这些不断向父亲衷示着喜悦的男女都是她的亲人,她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个华丽的家族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在众人的寒暄中,她很希望有人能提到她的生母,可是人们好像都忘了当年这个家族中的女主人一样,没有人说到她。从年龄上推断,金静梓想,这许多人中,大概除了继母和父亲以外,没有谁见过自己的母亲。刚才继母说了,母亲是久津有名的美人……有名的美人,不知是什么模样。她问父亲,来客中有没有母亲娘家方面的亲戚。父亲看了看问,阿昭没来吗?
继母说,昭子来过电话了,说老人俱乐部今天演话剧,她是管服装的,不好请假,所以来不了。昭子说了,改天一定来看静子。
金静梓问昭子是谁,父亲说是小姨妈。
枝子俯在父亲耳边说欢迎会的时间到了,主要客人和记者已经来了。父亲站起身,攥着她的手仍旧没有松开,所以,她跟着父亲一起站起来。
继母对父亲说,应该让静子换件衣裳。
父亲点点头。继母示意枝子领着她去换装,父亲在后面补充说,换和服,她是日本的女孩,不是中国的丫头。
金静梓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卧室,落地窗外就是那座美丽的小塔,宽大松软的床,厚厚的长毛绒地毯,沙发上摆着绒布玩具,小柜上摆着小瓷人,床头柜上有鲜花……一切都体现出了女孩子的小情致。摆设在年龄上的错位让金静梓觉得隔膜,有种进错房间的惶恐,她站在门边,不敢迈动脚步。刘丽在房间转了几个圈招呼她说,进来呀,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金静梓摇摇头,她不能认可这个少女的房间。枝子说,房间内的玩具是父亲嘱咐准备的,在父亲的心里,静子永远是个没长大的女孩子,是吉冈家惟一的女儿。
金静梓索性靠在门框上不动弹,刘丽指着墙角的行李说,那些难道不都是你的?
人造革提包上印着上海某座高楼的白色图案,这是国内正在流行的很时髦的标志,这样的提包只有在上海才能买到。火车站里,谁能提着有上海图案的人造革提兜被视为新潮,有身份,而大多人使用的还是那种黄帆布,印着毛主席语录的布兜。领导新潮流的上海提包,在这里不知怎的,灰塌塌脏兮兮的没了一点儿精神,很寒渗很落寞很收敛地缩在床的后面。见到行李,金静梓心里一热,走过来用手摩挲着简陋的小包,仿佛看到了一个被冷落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