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A轮 2013年10月—2014年春天(第35/44页)

他们整日耳鬓厮磨,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一个问题——准确地说,彼时他做不到用语言表达出这个疑问:为何芮辛从来都如此满足,从来不觉得自己像是住到了月球上。她倒是常常愉快地抱怨:回家探亲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打扮倒是最土气的,为什么才一两年的时间北京的房子已经贵到这步田地了那么我们要不要把之前那间小屋子卖掉……似乎对于她来说,只是这些最具体的麻烦。所以有些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某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那一天,芮辛去明尼苏达开学术会议了,所以,他打算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再回家。同事送了他几张新开张的披萨店的优惠券,据说口碑不错——他们平日里交流的话题也基本上仅限于此。他不认得他们从小支持的橄榄球队的队徽,也不想对他们激烈争论的关于奥巴马是不是真的出生在肯尼亚发表评论。虽然那家店的地址比较远,但他还是决定按图索骥地找到,反正,他有时间。在得州,“比较远”的意思,是说需要沿着五十九号高速公路开上十几公里。他朝着夕阳的方向一路前进,死死地盯着它看,错觉自己只需要再踩一脚油门就能追上它,于是险些超速。默默地开出高速出口的时候,擦肩而过的寥寥几辆车,没有谁想得到,那个表情平和的中国人,已经寂寞到要去玩即将沉下去的太阳。

沿途所有建筑物都亮着灯,只是没有人行走在外面。所以,当他推开披萨店门的时候,门里面别有洞天的嘈杂让他愣了一下。这样荒凉的街道上,这些拥挤在小小一间店面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一点迹象也没有?事实上,在得州的这些年,类似的场景总是反复出现,芮辛一直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可是他不行。也许是点单的时候他眼神涣散,高大的老板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年轻人,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

他抱着灼热的大纸盒回到了车上,停车场荒无人烟。一辆福特皮卡默默地倒进他旁边的车位,他没注意皮卡的司机是否也走进了那家披萨店——那家伙就是突然从驾驶座上蒸发了,好像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打开了那盒子,拿起了一片披萨,开始专心地吃。他和这个停车场安静得像是刚刚被核弹袭击过,似乎他只要认真把这盒披萨吃完,就可以安心地去死。新鲜的Margueritta奶酪拽出悠长的丝,滚烫,好吃,是这人间最后值得留恋的东西。然后,他在车载电台里听到了新闻,是雷曼兄弟陷入危机的消息。这让他愣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手中这块盘丝洞。

他并没有真的相信金融危机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直至此刻。他们公司算是雷曼兄弟的大客户,他们整整一个部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雷曼周旋。他只能再用力地咬了一口,新的蜘蛛丝制造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将滚烫的一整块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吞咽,然后问自己,有没有可能,过完这个周末,就会有人通知他不用来上班了?他再捡起一块新的,细细端详着面饼上面的火腿丝。芮辛一定是那句话: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缺钱,工作总能再找到的。他也并没有多么热爱这个乏味的差事,只是,如果这个工作也没了,那唯一一个能接纳他的去处,也许真的只剩下了五十九号高速。他把第二块披萨不知不觉地吃完了,Margueritta已经冷却,令人遗憾。

他有过良辰,见过美景。可是,良辰美景究竟是什么?真的存在吗?得州不是不好,五十九号高速的亲切程度胜过了几乎所有家乡故人,他完全不介意自己死了之后,骨灰随便埋在漫长的五十九号沿线的任何一个地方,车来车往就像潮起潮落,夕阳必然认得出来何处埋葬着这个中国人。只是,只是——还有那么长的余生,除了等死,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