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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第2/19页)

她仰起睑,似乎想把眼泪倒灌回心里。却不行,它们成熟了,它们自己坠落了。她就这样和自己的眼泪较劲,她将它们仰回去,它们寻着别的途径再流出来。强烈的抵触竟使那饮泣愈来愈难以扼制。她想,连自己的哭也变得这样复杂。她不知它还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还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这泪洗面的时刻发现她哭出了痛快恰等于她时常笑出了难受;原来它们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丑、善恶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对立,都可以混淆。

在程家的院子里,在她这两年中,所有她认为古传的、固有的、长辈们教诲的众观念都被搅拌得你掺进我我掺进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她的手被捏住了。伏脸,见大江正看着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泪。

“哭那么久!”他说。他看了那么久,玩味了那么久。

他说他的伤不值她那么多泪。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推床边坐下。“唉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样叹道。

霜降问他的手术。疼得厉害吗?刚下手术台还好,夜里不行了,我骂了一夜。现在呢?你撩开被看看,敢吗?

霜降看见一条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药味掖在被子下。

那条病员裤被剪掉了一条裤腿。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该这样鲁莽地撩开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还是难为情,脸红了!你可真是个小小姑娘!”

霜降急着转话题,说刚才一个护士硬不让进。今天不是探视日。那护士凶得很!

“后来你怎么进来了?”

“就那样作贼一样进来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两头。我听她接电话,赶紧贴墙溜过来。”霜降说。现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大江说她们对他一样凶,要想她们不凶第一得说他爸是谁,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们见的大头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兆兆没跟人打个招呼,要他们照顾你好些?’一霜降问。

“她打了招呼我还敢扯开嗓子骂人吗?”

“你骂什么?”

“什么都骂,一开口就八辈以上!大头兵受伤都要骂,这是规矩。跟新娘哭嫁,寡妇哭坟一样,规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来。一向的,他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饱满。他恢复了霜降头次见的那个饶舌顽皮的大江。

“总有一天她们会晓得你是兆兆男朋友:哎呀,那个乱骂人的大头兵原来是赵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觉得自己快要恢复成最初的自己了。尽管有个兆兆。

“她们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等兆兆三个月回来,我们说不定各归各了”他说。

霜降很高兴自己的心没跳乱。没这个兆兆,会有另一个兆兆,哪个兆兆都没了,也轮不上你霜降。轮不上你心乱也白乱,不如安分守着他给的夹角死角、无论多小的个角落。你命里该的,就是那个谁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满的小极了的角落。

大江以为霜降在专注听他讲兆兆。他一个劲肯定兆兆的长处,说她从不否认自己的优越感,为什么否认呢,她该优越,她不像程家子弟那样空洞地优越、不学无术地优越。而正因为她太优越她学不会爱别人。爱情是种双方都表示谦恭才能产生的感情。“对吧?”他问霜降。

霜降赶紧点头,实际并没真听懂他。

“我想我和兆兆不应该结婚了”他很没主意似的看看霜降。一手一直握着她手。

“你们不是十月就举行婚礼吗?”全院人都在传说程司令准备订饭店,趁机请请平日不太走动的上级和同僚。讨厌铺张的程司令这辈子是头一次和最后一次铺张。

“兆兆告诉我,她看能留在日本。不留,十月她不会为结婚回来的。她对我没那么热。”大江心平气和地说。

“那你对她呢?”霜降急问。似乎不是急自己而是急大江,有点为他抱不平。你这么好看这么有前途这么要强这么不凡夫俗子,她凭什么不对你热?她不热,让她有一天也剩成川南,末了捡个姨里姨娘的小行政干部也嫁了,还见他眼色行动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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