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3/10页)

由于韩子云用了这个词,胡适便不得不沿用之,甚至附会之。他把“合传”的来历上溯到《史记》,并且为司马迁所写的合传定出优劣;认为“有自然连络的合传”是好的,相反则是不好的。什么是“有自然连络”呢?那就是“凡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可以合传,几个不同的故事里的人物不可以合传”。这个怪论非但涉嫌以小说的绳墨去规范历史的写作,甚且暗含着一个纠弹不完美的历史的荒唐想法。不过,也正在这个怪论上,胡适暴露了晚清以迄民初之际,一个从韩子云到胡适本人皆未曾想过要去质疑或抗拒的理念:小说是一种传记。

基于“小说是一种传记”的认识,便衍生出如下的许多主张:首先,小说以人物为主,而且这些人物在现实世界中是本有其依据、得以索隐而辨识的。其次,由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的面目、性情、言语、行为有其不得度越的生理和物理限制,小说中的人物亦必须服膺同样的法度。其三,中国的史传自有其不容骈枝冗赘的精简传统,小说自然也没有敷设笔墨描写不相干事件的特权。其四,史的书写一向不曾乖违过那个观兴亡知得失的训诫目的,小说也不应悖离其对家国社会等大我所应须负起的教化责任。

小说之为“一种传记”不只呼应了它隶籍稗官、归途野史的宿命,同时也在上述这些写实、求真、布局严密、教化端谨的种种需索之下失去了说废话的自由。是以刘鹗《老残游记》写申子平遇黄龙子和玙姑一节,被胡适斥之为“荒诞可笑”;书末让贾家一十三口冤死者还魂复活,胡适又斥之为“无谓之至”。这种“严禁离奇”的氛围似乎试图指出一条小说的必行必经之路:小说势须摆脱说话人在书场上的“满纸荒唐言”,而后摭捧起文人作者心目中那个大历史、大叙述的“一把辛酸泪”。这样的小说旨在映照一幕又一幕的现实;问题在于现实世界并非“无挂漏,无闲字”且严密“布局”出来的小说的镜像对称,现实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结构松散的世界;更妙的是:这个松散性质也正是中国传统书场的叙事特质。

书场里的松散

源自清代说话人底本的《七侠五义》显然是一部结构松散之作的范例。它的前二十回是依据明人作品《龙图公案》演成的包公故事。其后则是一批批与官僚和律法或近或远的侠客之间的勾斗,以及侠客们如何辅助或正或邪的政治人物,并且在宫廷以至市井的各种小战场上演习其勤王和谋逆的冲突。由于本非出自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以没有一个贯穿全局的主人翁;说话人在这部堪称“群戏”的作品中对于人物所应负的责任更不是“立传”,而是如何让他们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之中亮相,随即消失,等到读者(其实是听众)已经被另一个故事所吸引而忘记这个亮过相的人物之际,再另生一枝节,召之使来,令听者忽生如见故人之感。就这个叙事技术的应用来看,它已经是日后韩子云自称自道“从来说部所未有”的穿插藏闪之法。

例言之:在《七侠五义》第三回中,包公携包兴赴京师会试,在一小店里巧遇一人——“武生打扮,叠暴着英雄精神,面带侠气。”包公爱他气宇轩昂,便邀来入座同饮;此人正是南侠展昭。展昭随即于当晚将包公主仆从金龙寺恶僧手中救下性命。是后,小说屡述包公中试、任职、断案、罢官、遇寇,忽忽说到第六回上,才又在土龙岗重逢展昭。此番一别又过了五回,包公复断了几个奇案。到第十一回末,说话人猛地一阵“忽东忽西”,另起炉灶,劈空硬切到展昭母丧之后往陈州漫游,导出下一回“巧换藏春酒”和戏弄庞昱手下勇士项福的一节。至此看来故事又是往展昭乃至陷空岛五鼠的一条线上岔去,殊不知庞昱的这条线又是下一段包公故事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