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4/10页)
在说话人那里,穿插加上藏闪之法是一个不得不尔的技术,非如此不能将来历不同、底细无关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故事拼凑到一处去。这种拼凑之所以能够奏效,显然与说书这门艺术诉诸过耳即去的听觉有着本质上的关联。和诉诸视觉的阅读活动截然不同的——从事讲述(兼带表演、吟唱和口技)的说话人往往能够利用现场的临即性、突发随兴的机智、群众间的互动互染的常态而吸引其受众进入当下的故事情境,这个在传播效果上看来的确占据优势的书场叙事传统一旦书面化、文本化之后却极可能暴露出一个失去临场语境的问题;当彼一临场语境不再,小说的读者会更清楚地意识到穿插藏闪之际的时间问题——质言之:较诸书场受众,小说读者将更不耐于过分突兀或隐晦的穿插以及略嫌匆促或漫长的藏闪,小说的读者也要比书场的受众敏感于其实原本亦不应定于一尊的结构美学;说话人的废话在书场上也许不显,到了纸面上却可能是令人触目烦心的“闲字”了。可是,反过来说,无法体贴书场里的小说与夫纸面上的小说之别,而径以“无挂漏,无闲字”的主张和“布局”的讲究一律衡之,究竟能否见识到:在尚未失去彼一临场语境的那些说话人口中,松散可能正是小说的趣味之所在呢——那是一种“不急欲观后文”、不忙于寻求结果的趣味。
拒绝因果关系
前文已叙及:一部小说可分割成若干情节单位,各个情节单位之间又有一种可以彼此巩固、支持的因果关系。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来,因果关系亦非必然。比方说:《七侠五义》第十五回述包公至天齐庙遇见贫婆自呼“哀家”、称之“包卿”,包公不以为忤,这乃是因为在第六回中包公曾获寇珠冤魂预嘱,是以这两个情节单位之间有一看似的因果关系。但是,先前也曾提及的包公途遇展昭的一节却无前迹可寻,我们称这种全无缘由、来历的情节单位为巧合。巧合在小说里非徒不需要符合因果律,它甚至是对简便因果关系的一种拒绝。
巧合,一个离奇的遭遇;在小说里面,它只有两种极端相反的、与因果关系之间的辩证。第一,巧合是完全没有也不需要解释的;换言之:巧合的构成是排除因果律的。第二,必须经过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最后拐弯抹角获致一个出奇但合理的解释。金庸作品《天龙八部》里的段誉便一身而兼具这两种巧合——在《天龙八部》第十四回《剧饮千杯男儿事》中,段誉离开曼陀山庄,失魂落魄地来到无锡城畔的松鹤楼,就像包公主仆那般没来由地遇上展昭一样,撞见了乔峰,二人纵酒剧饮,竟尔结为异姓兄弟。此其一。到了第四十八回《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杨枝玉露》里,历尽波折眼见可成眷属的段誉和王语嫣在王夫人突如其来的告白之下摇身一变,成为乱伦的兄妹,然而情节急转直下:段母刀白凤随即揭露原来她也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私情,是以段誉和王语嫣的生父段正淳并无血缘关系。此其二。
作为传奇(romance)这个类型的关键性元素,巧合——离奇遭遇的高度象征,可以称之为传奇的叙述者的识别证。我们甚至可以将读者对巧合的接受程度当作作品的试纸。设若一个读者能够认同其他属于传奇的文本元素——比方说:认同那些超自然能力与经验和人类的日常生活相互融合、错综复杂的角色关系构成异乎常人所能承受的连续及巨大冲突、典型化甚至刻板化的个性或性格描述、相对立的信仰和价值之间过度夸张的不妥协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重大磨难或成就、具有不可思议控制力的道德制约以及许多无法通过经验法则、逻辑推理和科学实验来证明的神奇事迹之描写;但是,这个读者却不能相信或接受巧合的话,那么传奇之于此人便根本无法成立,此人之于传奇也不会是一个有效的读者。这里牵涉到一个深刻的底蕴:传奇必须透过巧合这一拒绝简易因果关系的设计才得以展开其叙述。换言之:传奇的内在原本预存着一个反事件结构的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