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在目前(第3/5页)
阿玛兰妲·乌苏娜说:“可怜的高祖母,她年老死掉了。
乌苏娜十分惊惶。
“我还活着!”她说。
阿玛兰妲·鸟苏娜忍住笑说:“你看她甚至不会呼吸哩。
“我正在呼吸!”她说。
小奥雷连诺说:“她甚至不会说话,她像小蟋蟀一般死去。”
于是乌苏娜向这个证据投降。她低声惊叹说:“我的天,原来死就是这个样子。”
加西亚·马尔克斯借乌苏娜的意识判断自己的死亡不是因为呼吸的中止——而是比测试心跳和脑波更具文学准确性的“不被聆听”,是语言的失落。在这里,我们才得以窥见:为什么布恩蒂亚家族要被“《圣经》中的飓风”扫灭。加西亚·马尔克斯其实在透过《百年孤独》向吹响上帝预言号角的天使提出其不可能被聆听的回答,这个回答的意义是:人的存在和语言的失落注定是一体的。从第一代老布恩蒂亚发明的记忆机到第六代小奥雷连诺翻译预言遗稿的努力皆属徒然。
疏离
在属于人的极其局限的现实世界里,预言通常出自较不可靠或无法验证其所言真伪者之口。这是一个广为写实主义小说家描绘的世界。与希腊悲剧、《圣经》、童话乃至难以数计的传奇故事不同的是:这个世界里的预言者是巴比塔(Tower of Babel)崩毁之后各持异议的疏离分子。《创世记》里第十一章一至九节如此描述:人类原本使用同一种语言且烧砖筑城,欲使之“高入云霄”,可是上帝搅乱了他们的语言,使之不能沟通,人类也因而“分散到世界各地”。在此,容我们从人种学和语源学的领域之外理解这种疏离;这样的疏离(广义的语言阻隔)既已明示人不可能(借由人力建构)“提升”(上与天齐)为神,更隐喻着人不可能真正聆听或了解人际的语言。而我一直深信:最足以体现此一疏离的小说角色之一者正是拉格维斯特(P r Fabian Lagerkvist, 1891—1974)笔下的侏儒。在《侏儒》(The Dwarf, 1944)书中,身高二十六英寸、身价恰合一只牧羊犬加五十英寸布料的宫廷矮子总是隐身于他的主人(亲王)之后,却“能在他未开口之前猜透他的心思;有时候甚至在他自己都还未明白确定之前,如此这般地去完成他的使命,宛如我就是他的一部分似的”。这种洞察力同样可以施之于矮子弄臣的仇敌(唐雷卡多)之身——“我能够在他尚未发言之前,猜透他的心思;我一直如此地实行他无言的命令,犹若我是他的一部分。”这个矮子接着毒杀了王后的秘密情人唐雷卡多,日后并为亲王处死。在故事中,侏儒的话语从未为任何人聆听或了解,他自己对他人的语言也一向抱以如下的态度:“我不明白何以有人能够聆听群众‘谈论’生命的意义,聆听哲学家‘深思’生命、死亡以及永恒的问题,聆听那些美德、荣誉与侠义的巧辩,并且接受那些人对自己的谎骗……他们是在亵渎,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亵渎些什么;那与我无干。他们才是小丑,纵使他们不知道,且别人也一样不知道。”
这个侏儒使古典悲剧里盲残的先知在穿戴起疏离的甲胄之后复活。其洞察力不只展现在“预知人的心思”,也在于他所占据的这个能知人所不知的位置(尽管充满极端的恶意)是如此疏离。关于人类、世界、命运等种种共相式的预言既然无法通过写实标准在现世中进行科学的检验,这个庞大的任务只好移交给看似专门处理未来的科幻小说家;他们是托马斯·莫尔《乌托邦》的传人,将地理大发现时代对异国殊俗的玄想挹注于时间巨力“尚未”触及的那一端。他们接替了吹响示警号角的天使,缔造了科幻小说这个类型。如果我们还想在写实的世界里寻访预言者的身影,若非遁入那个被论者贴上“魔幻”标示牌的莽林僻壤,便只好以更繁琐的显微视野搜寻疏离分子可能藏身的角落——他们躲在地下室里,预言自己无能实践的小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