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闲情与野性(第4/4页)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对于开过茶馆的吴敬梓而言,书场语境存在与否并不至于构成小说创作上的困难。他的《儒林外史》原本不是为提供书场中人敷衍铺陈而写;可是,他却显然从中国书场中那种“专在无事中生事”、“闲中著色,精神百倍”的法门中得到诀窍,每能自出机杼,寻一微枝细节(如马二先生的嗜吃)入手。据徐鳌润先生《现代人看〈儒林外史〉》一文引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鱼门)诗“沉醉垆边落拓才”推测:吴敬梓开过茶馆。那么,这位身当“康熙(经学)大师死尽而乾嘉大师未起的过渡时代”(见胡适《吴敬梓年谱》)的小说家,对学术沦为制艺而文章丧于八股的愤懑得以寄托于章回说部则其来有自:中国书场原本多寄棲于茶肆酒楼,其充满野性的叙述则恰恰成为讽刺腐儒及彼一僵硬制度的理想形式。胡适谓:“《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拆开来每段自成一篇,斗拢来可长至无穷。这个体裁最容易学,又最方便。因此,这种一段一段没有总结的小说体就成了近代讽刺小说的普通法式。”(见前引徐鳌润文)

关于对后世的影响,我们当然可以容易又方便地指出:《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乃至《孽海花》都不免学步于《儒林外史》这个“普通法式”。如果不囿于题材之别,连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恐怕都是直接蹈袭此一规模的作品。但是,它的“没有布局”、“拆开来自成一篇”、“斗拢来可长至无穷”,果真那样易学又方便么?20世纪以后的小说家不得不这样问。

不可承受的

失落了书场传统及其语境的小说家,倘若试图“再造”或“重现”一个由章回说部所建构出来的叙述,恐怕会有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之叹;他的读者已经失去了观赏走马灯的兴致。即使这部走马灯的每一面都自成段落,连缀起来又可至无穷,恐怕仍无法挽回读者们的视线。因为走马灯的趣味太“闲”,一部毫无布局、毫无结构、渐行渐远渐无穷的走马灯又太“野”,现代人对小说叙述的容忍力无法承受这样的闲情和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