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闲情与野性(第2/4页)
正如柳麻子说“武松打店”,初到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甏,皆瓮瓮有声:闲中著色,精神百倍。
对照现存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及一百十五回本之《忠义水浒传》或金圣叹自称所传古本七十回之《水浒传》,却不见武松入店、店内无人、武松蓦地一吼而闻空缸空甏瓮瓮回声的一节,可见这又是另一个说书人柳麻子个人演说故事的绝活儿,带着些许卖弄口技的味道。如此看来,俞曲园盛赞柳麻子的这一点微枝末节,不必出于“定本”(在技术上,“定本”的书面文字也无从表达说书人精彩的口技);也正因它是“定本”所无,才容许说书人这样的表演兼创作者于闲中著色,使“定本”的内容格外生出百倍的精神来。所谓“闲中著色”,不免使我们想起杭州那位狡猾的说书人来:他并不忙着把武松请上酒楼,为了多赚两把银子,他还可以再闲一点。
吃它一个烂饱
中国书场里的章回自有一套闲情,专在无事处生事。清乾隆年间成书的《儒林外史》是吴敬梓(1701—1754)仿说书人体例所写的一部讽刺士林官场和市井的小说,它未必在书场里让说书人讲述流传过,可是由一个角色衔接另一个角色、带出另一段故事的转折递渐之法,却将书场中闲话闲说、挟沙跑马的功夫发挥到极致。这套五十五(后经添补成五十六)回的说部由无数个小故事组成,情节有如走马灯,每一则与另一则之间仅由一、二巧合偶遇的角色相连,上篇故事中的要角遁入下篇之后便一纵而逝,也许要等到数十回后才又偶现踪迹,也许从此杳如黄鹤,去不复返。光绪十四年(1888)出现的一个六十回的“增补”本,书前闲齐老人序谓:“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第)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辐辏于功名富贵这个主题,吴敬梓却能以一个闲字拈出,往往节外生枝,另树根本。如第十三回《蘧夫求贤问业/马纯上仗义疏财》到第十五回《葬神仙马秀才送丧/思父母匡童生尽孝》之间的三回写的是补廪二十四年仍未成其学业的马二先生。此人却能靠选文刊刻成集、提供塾师蒙童模范而立业成名,其实犹如后世靠编写参考书混世谋生的升学制度寄生虫。有趣的是:吴敬梓并没有把马二先生描述成一个恶人或奸徒,他的坏就坏在一个贪字上,贪得毫不掩饰,毫不矫情,且绝对能够让这种贪婪有一正当性的理据。他对蘧夫这慕名之徒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点出马二先生这几句“古今人人做举业”的谬论,的确吻合了作者所埋设的“一篇之骨”:儒林对功名富贵的热衷已经使这帮人物得以振振有辞地扭曲儒家经典的诠释内容。然而,这样叙述还不足以见精神。吴敬梓必须找到“闲”处著以颜色——
首先,他让食量颇高的马二先生在蘧家面对“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碗煨得稀烂的猪肉”,当下吃了五碗饭。蘧、马二度相逢是在马二先生下处文海楼书坊,“坊里捧出先生的饭来,一碗熝青菜、两个小菜碟。马二先生道:‘这没菜的饭,不好留先生用,奈何?’蘧公孙道:‘这个何妨?但我晓得长兄先生也是吃不惯素饭的,我这里带的有银子。’忙取出一块来,叫店主人家的二汉买了一碗熟肉来。”日后马游西湖,先“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又“望着湖沿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处片(按:处,处州;处片,处州产的笋片、笋干等零食)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不多久,又“吃了一碗茶”,看见“那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碗在跟前捧过去。马二先生又羡慕了一番”。接着,走不过几步远,来到一个茶亭,“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