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里的诗(第2/3页)
相传“神枪沙子龙”擅使一门“五虎断魂枪”,曾经威镇西北二十年。可他人上了年纪,镖局改了客栈,于是“神枪”也者,只合在沙子龙手下那些尚未登堂入室的破落子弟口中称传奇。一日,外地来了个孙老者,将沙子龙的大伙计王三胜的卖艺把式砸了,继而登门献技;既恳切又半带要挟地请沙子龙以一套“五虎断魂枪”相授,沙子龙始终不为所忤,亦不为所动。于是,人们又传说:沙子龙栽了跟头。至于沙子龙究竟有无功夫?功夫如何?老舍硬是像沙子龙一样,留了一手。
老舍用将近六百个字描述王三胜以武会友、拉场卖艺的情景,用七百多个字描述孙老者两次打掉王三胜的枪的经过,用一百四十个字描述孙老者在沙子龙面前逞才演武,至于“神枪”如何?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这一节非但短,而且仓促。沙子龙一口气刺出六十四枪,固然可见功力不弱,老舍却舍不得替他安上任何一个形容词,何悭吝至此也?抑或:他另有秘意寓焉?
推敲其情,老舍的用意可以有两层:“五虎断魂枪”既是不传之秘,便非可以言传明之。此外,就是沙子龙的枪法实在太快了,一口气六十四枪间不容发数落不过来!
速度感里的意义
昆德拉在古典音乐方面的素养应该不是吹擂虚张,可是当他一再以近乎神秘主义式的对应关系将交响乐、奏鸣曲形式与他自己的小说作品织网结络,俨然为小说的长、短、急、缓找到了所谓“算术结构”,而小说也仿佛因其段落间的参差错落或对仗工整而具备了巧夺天工的体态。这诚然是没有创作经验的批评家借术语、套理论、浇模灌铸所无能参悟的。但是,小说里的速度感宜乎不只是音乐性的、不只和节奏有关、不只是“运用较长(短)篇幅处理事件真正时间之长(短)”,速度感还必须渗透到角色内部、渗透到叙述内部、渗透到意义内部。换言之:小说家设计了使用多少个字以描述多少时间里的多少活动,都不该与作品的整体要求无关,都不应该与“内容”无关。老舍在《断魂枪》篇首拖沓议论,于篇末戛然斩止,都是“卖关子”;一缓,一急,异曲而同工,可真沉得住气——因为沙子龙与沙子龙所象征的精神(无论他是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抑或敝帚自珍故步自封)也正是如此。
暗藏于角色意志中的速度感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约三万字,刚好可以均匀地分成三个部分:白公馆里各房之间对离婚回门的白流苏的种种歧视、剥削以及白流苏经由一次(有意无意间)破坏白宝络的相亲事件所作的报复,此其一。风流成性的范柳原将白流苏诱至香港,展开挑情攻势,白流苏欲拒还迎,又不甘献身,终于还是“无声无臭”地回到上海家中,忍受冷嘲热讽,此其二。范柳原再度将白流苏接赴香港,赁居双宿;适逢太平洋战争爆发,烽火遍地,反而成就了范、白二人既匆促又圆满的一桩婚事、一个“悲哀的快乐结局”,此其三。
即使从最肤浅的层次看,《倾城之恋》亦绝非一爱情故事。男女主角间种种心计播算都只是物质与肉体、金钱与青春之间的讨价还价而已。张爱玲巧妙地将《诗经·大雅·瞻卬》和《汉书·外戚传》中“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古老典故,把来向“香港陷落,都市倾覆”的大时代开了一个语带双关的玩笑,使“国难”和“姻缘”相互渗透及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