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的箭射向光影之间(第3/3页)

的确,在庄子那里——以及在小说家那里,不能供应定义式的渴药。

小说家不会告诉你

小说家不会告诉你人生应该如何过活,不会告诉你作品有什么指涉,不会告诉你任何可以被缩减、撮要、归根结柢的方便答案,因为可被视作寓意层次的方便答案通常都是一个蠢答案。

我最偏爱的一则“伊索寓言”是这样的:

有一个患眼疾的老婆婆,请人去找医生来治疗,答应治愈后给予一笔酬劳。

医生来治疗的期间,趁老婆婆闭上眼睛的时候,把屋子里的家具一件一件搬走。等家具都搬完了,他的治疗也结束了。医生要求老婆婆付给先前允诺的酬劳,可是老婆婆不愿给,医生就把老婆婆带上法庭。老婆婆说:她确实答应治好眼睛就给钱,可是经过治疗后,眼睛反而比以前更坏了。

“以前我还能看到家里的家具,可是现在反而一件也看不到了。”

就像故事中那个坏医生一样,寓言的作者或编者给了我们一段想让我们误以为被“治愈”的寓意:“坏事总会在不知不觉间露出破绽。”

倘若寓意果真能缩减、撮要、归根结柢成这样一句话,这则寓言之中最珍贵的秘密——老婆婆究竟有多么“盲”,就豁然而解,同时丧失了所有的趣味。

在无数的读者及他们所代表的诠释体面前,作品摊展开来,其中不尽是可资辨识的明确答案,不尽是借由种种知识工具所能垦掘出来的符旨或意义;摊展开来的还有“罔两”(这个“似之而非也”的名字)和“景”(这个“似之而非也”的本质)一般的奥秘。在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的《审判》中,约瑟夫·K被带上法庭,他既不知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自己辩护。在加缪(Albert Camus, 1913-1960)的《局外人》中,默尔索也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与约瑟夫·K同样的疑问。当加缪为文评析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与荒谬”时,提及下面这个寓言。一个摆着心理治疗态势的蛋头医生向一个在浴缸里钓鱼的疯子说:“鱼儿们咬不咬饵?”对方粗鲁地答道:“当然不啦,你这笨蛋!这是个浴缸啊!”加缪随即指出:荒谬效果与逻辑结合在一起的这个难以描绘的世界,正是卡夫卡的世界。对加缪本人而言,世界亦复如此——小说家发现了这个世界有其仿佛蝉壳蛇皮的面貌、一个“似之而非也”的面貌、一个无法以“寓意如何”而道尽的面貌,他宁可刻画一个“并未察觉坏事如何露出破绽”的老婆婆,在盲与不盲之间,在光与影之间。

寓言是寓言的谜底

一位年轻的作家访问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时说:“用寓言的形式写小说,有什么艺术上的优点呢?你在《一个寓言》这部小说中,不就是采用基督教的寓言吗?”福克纳答了等于没答,但是巧妙极了——他既未解释,亦未申论;他只是讲了个寓言般的譬喻:“正如一位木匠在建筑四方形的木屋时,发现了四方形的木柱一样,在《一个寓言》里,基督教的寓言正好是最适合这个故事的寓言,所以我采用了它。”

福克纳兜了个圈子,别以为他答复了那位访问者;很多事小说家不会说,尤其是方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