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错了的一部史(第2/3页)
小说史犹如童谣所唱的那样,“日历,日历,一天撕去一页”,是一桩令我难以想像的事。胡适好用演化论的语词取譬指涉小说的发展,也是一桩令我不安的事。小说之有其史,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追随起那套“后出而转精”的进化之说,小说的起源也未必然(甚至必不然)要归返于“较不成熟”的初民远古。小说的出现与发展反而可能是随机的、跳跃的、忽而停滞且退化的、忽而沉寂过千百年漫长的岁月又忽而活泼泼猛浪浪地发了新芽。不同时代的小说家有幸能启示出他对人类处境的新看法,又找到了一个表述此一看法的独特形式,这个小说家便成为小说这门艺术的起源——无论他出生于三千年前或五百年后,无论他是否代表了哪一个“当世”,也无论他“肖与不肖”,更无论他承袭因蹈或旁行斜出于什么传统。
齐人有一妻一妾……
胡适在写《白话文学史》的引子的时候,其实模仿了一个古老的传统。他写:“前天有个学生来问我。”
在写这篇引子的两天之前,是不是真有一个学生(角色)来问(动作)胡适?这是任谁也无法验证的。即便有此一人,有此一来,有此一问以及有此一答,它是不是当真发生在胡适写这引子的“前天”?这也是任谁也无法验证的。但是,这段问答不能发生在“今天”、“昨天”,因为太近,显得过于凑巧了。也不能发生于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前,因为太远,当事者胡适很难说服他的读者:那样久之前发生的对话居然给如此详实地记录下来。所以“前天”,正好。
胡适造了大半辈子古人的反,却从来没有脱却古人的掌心。他这段“前天有个学生来问我……我回答道……”正是先秦诸子最擅用也最惯用的设问答对之法,它也出于总是被近世文学史作者视为日后“真正小说之雏形”的虚构手段。
雏形派的文学史家最常举的一个雏形小说就是“齐人骄其妻妾”的故事。这篇故事从《孟子·离娄章句下》篇割裂出来,仿佛有了独立的身份,因为它是一个首尾俱全的故事,也可轻易显现讽喻人性虚矫的意旨,文学史家持此篇以骄其国人曰:中国在两千多年以前就出现了这么优秀的短篇小说。
结论似乎是对了——至少对长期顿挫于文明进程迟滞于西方世界的中国人而言,有桩文化工艺老古董确乎弥足珍贵;可是割裂了这个故事的上下文,非但不足以骄视寰宇,夸言吾国小说之早慧,反而斲失了孟子这位“小说家”和他的“作品”与当时孟子这个辩论家所面对的世界之间的联系。
齐人的故事非常通俗。它叙述一个成天到晚在外吃饱喝足的丈夫,回到家中便吹嘘自己如何结交富贵,让他的一妻一妾不得不起疑,其妻于是决定“吾将(偷窥)良人之所之也(丈夫究竟去了哪里)”。结果,那齐人的行踪大白:他每天不过是走到东城外的坟地,去乞讨些祭祀用的残酒剩肉罢了。妻妾得知实情,相拥而泣,那丈夫却浑然不知,仍旧洋洋得意地回到家来,“骄其妻妾”。
不过,这个故事原先另有被雏形派文学史家砍掉的头尾。原来,是有个叫储子的人前来告诉孟子:“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齐王派人暗中偷窥夫子,看你长得是不是当真与常人不同)?”孟子答道:“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有什么异乎常人的呢?尧、舜不也是个凡人模样吗?)”说完这一段,孟子才故意说了个和“”字相关的故事,一来用以自嘲——孟子是被偷窥的对象,被偷窥而其实没什么好偷窥的处境则在玩笑与幽默中由“骄其妻妾”的齐人给虚拟出来。至于偷窥者,则是孟子自嘲之外兼以嘲人的玩笑:在故事中是妻妾,在现实中则是齐王的使者和齐王。开足了玩笑之后,孟子并没有对号入座,反而巧妙地衍义出另一套掩饰这个玩笑的道理,他说:“由君子观之(用在上位的人的眼光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那么那些求富贵、干利禄的人),其妻妾不羞而不相泣者几希矣!(恐怕很少没有因为羞惭而抱头对哭的妻妾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