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序不乱乎?(第2/6页)
然而,这一片混沌必有可解之途。就像卢梭论教育之初所感知的头绪万端一般,他甚至开宗明义地暗示(人为的)教育之不可能(“无论何物,出于自然的创造都是好的,一经人手就弄坏了”),但是卢梭毕竟完成了他的教育论。推测他“没有次序”“不大连贯”的书写之始,心中也只有整个体系的第一块拼图——依循自然。试图为小说的混沌世界摸索出一个体系的可能性亦复如此。这里的第一块拼图是:另类知识。
鄙夷那个洗耳朵的家伙
庄子一定难以想像:他既是第一个使用“小说”二字成一词的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小说家。然而他所谓的“小说”,并不是后人眼中的小说;在他那里“饰小说以干县(按:悬)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外物》)的意思是说:粉饰一些浅薄琐屑的知识,去求取(权力拥有者所征用而致之)高名,那么距通达的境界还差得很远呢!
显然,庄子是看不起“小说”的。近世治小说史或文学史的人多只片言带过。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即云:“(小说)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达史》第九章第四节首段几乎全抄此语,亦未多作解释。这些史家大约根本不相信庄子正是后世小说观念之中的第一位小说家,要不就是很难费劲地去解释:首创“小说”一词的小说家所鄙夷的小说并不是后世观念之中的小说。也正因为这一寓巧合与误会的双重夹缠,使人们难以从庄子的鄙夷态度里发现先前所提及的第一块拼图,那块“另类知识”的拼图。
尽管《庄子》一书的真伪如谜,详考各篇归属更莫衷一是,即使连《外物》一篇都有西汉道家所作、庄子自作后人增补、秦汉之间学者所作、庄子后学逸文而由汉人编辑等诸说,然而以庄子整体学术的旨趣而言,编造故事以模糊知识界圣贤地位的企图则清晰而一贯。质言之:庄子诸多寓言、卮言之作假借尧、舜、老聃、仲尼、颜回、惠施乃至鲁哀公、梁惠王、卫灵公等历史人物之名,制造情节和对话,或则全然对反于创学立说者原本的知识,或则令那些学说在言辩机锋的对峙之下被庄子自己的知识所掩覆而倾绌,庄子对他笔下的孔子之立论是否前后矛盾、自相扦格可以说毫不措意,因为他的作品正是在渗透和抗拒那些流行天下的知识。举个例子来说:当儒家一径歌颂着尧、舜公天下的禅让政治时,《庄子·逍遥游》却让许由教训了尧一顿,而留下了“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的著名玩笑。
到了晋代皇甫谧的《高士传》,玩笑开得就更大了。皇甫谧自己是个嫌厌政治的人,晋武帝屡次征召他出任,他从不答应,只向晋武帝借了一车书,隐居以终,书当然也始终没还。《高士传》里的许由就很不堪了。皇甫谧描写尧一再要让天下给许由,任之为“九州长”,许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巢父的人牵了头牛犊子过来,问许由为什么要洗耳朵,许由说了“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的缘故。巢父答得妙:“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汗吾犊口!”说完,便牵着牛犊子往河上游喝水去了。
《高士传》自然不是传记,而是小说。皇甫谧假借传记表述了他对真正的隐者和虚伪的隐者的看法。他笔下的许由就一如庄子笔下的尧或孔子一样,都不再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俗知鄙识的化身。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确认或实证庄子鄙夷尧或孔子、皇甫谧鄙夷许由,我们只能把庄子笔下的尧和孔子以及皇甫谧笔下的许由看作两位小说家所要对抗的知识符号。小说家所提供的则是另类知识。为了捍卫“正确知识”、“正统知识”、“主流知识”、“真实知识”的持论者——如中国古代的史家,才会像孔子那样论断:“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才会像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那样独裁:“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